格格脾气,知道她为老佛爷交办的事心里着急,既然事已如此,他也只得劝着管家和卫士,要他们不必担心,说瑞王爷有些私事,要由公子亲自向大帅交待。

    几个府上的丫头正在起居室内为张之洞更衣,小格格突然闯进,吓得丫环们连声惊叫。

    “叫什么呀我也是女的。”小格格伸手摘下帽子,露出一头乌黑的长发,旁若无人地站在张之洞面前。

    “七公子原来是位格格”面对光艳照人的小格格,张之洞不由得老眼一亮,立即意识到事情不像自己先前想得那么简单。

    小格格冲着张之洞一笑,一边对几个神色惊讶的丫头们说:“这会儿你们不叫了吧”

    “这一回好像应该老夫叫了。”张之洞一笑,知道后面有好戏,一边挥手让丫环们回避,一边走到门边,让即时赶到的卫士离开,说这儿没事。果然,等张之洞关上起居室的房门,小格格见屋里没其他闲人,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张大帅。

    “父王有封信,让我到了武昌立马交给您”小格格歉意地一笑,双手抱拳,像男人那样表示致礼,“恕小侄冒昧了”

    “通家之好,应该的。”张之洞口中慢应道,其实他心思全在瑞王爷给他的信上,想知道这种时刻,对方究竟有什么金玉良言要忠告自己。他拆了信,从信封中抽出信笺,认真看了一遍,心中顿时暗暗吃惊。原来信中不但重复了瑞王先前的电报内容,更希望他出头倡导废立皇上事宜。他想,这不是硬给自己出难题,将他搁火盆上烤吗

    “是你父王的意思”张之洞忍不住问小格格。

    “也是老佛爷的意思”因为来之前慈禧接见过她,虽说对方一再提醒她在外面不要说是她的意思,可小格格为了能尽快办成此事,张口就将慈禧卖了。

    “这……这里头的意思是想让老夫倡导废立”张之洞支支吾吾,拿出他装糊涂的看家本领。

    “信上都说明白了,皇上身子骨不行了,又没儿子,得早预备着,别到时候抓瞎”

    “不过……”张之洞看一眼小格格,不明白瑞王真的想办这种大事,怎么会像儿戏似的派他女儿来见他:“格格令尊信上并没有提到皇太后呀。”

    “老佛爷听说,张老伯的生日快到了,还让我带了份寿礼来。见到寿礼您总该信了吧”小格格说起话来一杆子到底。

    “是吗在哪儿”张之洞顿了一下,问道。

    小格格告诉他,寿礼在侍卫恩海将军身上。说完她拉开房,见恩海在不过处站着,立即向他招手。恩海走到上房门边,没敢贸然走进,等到张之洞从门内露出脑袋,向他招招手,他才恭恭敬敬地走进。恩海进了上房,轻轻带上房门,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轴裱装精美的条幅,小心翼翼地抖开条幅,只见洁白的宣纸上写着一个斗大的“福”字。

    张之洞一看那字迹,立即认出是慈禧的真迹,当场对着那幅字跪下,嘴里高声颂祝皇太后万寿无疆。

    慈禧一向喜欢写福和寿字赐给王公大臣,有时求赐的人大多,她就让人代写,然后加盖上她的印,这也算是她一种情面,这是朝廷人人皆知的秘密。张之洞来两湖任总督之际,为了表示郑重,慈禧曾亲笔写了一个福字给他。不过小格格带来的字,比那幅字要大一些,字迹一模一样,这是假不了的。也就是说慈禧认为这次的事比上次的事更大,也更重要,所以才特意写了一幅更大的福字。

    张之洞小心翼翼地卷起条幅,然后放在书案架上,一连拜了几下,这才捋着下巴上的胡须,思忖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换皇上不仅是瑞王,更是慈禧本人的意思,这原是他意料之中的,只是慈禧一直没有出面。而这幅字无疑表明了慈禧的态度,等于她直接向自己发出这一信号,他发现自己一下子夹在皇上和皇太后之间,废立二字摆在他面前,他该怎么办

    “张老伯”小格格得意地问,“皇上的事儿没说的了吧”

    “皇上现在在什么地方”张之洞心里向着光绪,但也不敢因此得罪慈禧,何况一切尚未定局,他不得不小心从事,装作随意的样子问小格格。

    “皇上当然是在宫里呀”

    “真在宫里吗”

    “那他还能在哪儿啊”小格格反问。

    “请问格格离开京里多少天了”

    “十来天了。”

    “格格在京的时候,见到皇上了吗”

    “没有。我父王倒是常见皇上”

    这一问一答之间,张之洞已经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了。不论从官方还是从小格格的回答来看,皇上显然不在京里,至少是半个多月没露面,因此白云寺的皇上越来越可信了,面对这一局面,究竟如何处置,他必须与部下,特别是马二爷等几位心腹幕僚商议之后才能决定,不能草率行事。为此,他决定先以缓兵之计稳住小格格,然后再从长汁议。想到这儿,他作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儿,对小格格和恩海说:“你们放心。王爷看得起我,老夫一定通盘筹划,好给王爷回信。”

    “父王说了,书信太慢,让您直接打个电报给朝廷吧”小格格高兴地笑起来,脸上泛起两个好看的酒窝,没想老佛爷一个“福”字比什么都灵。

    张之洞笑笑,嘴上连声答应,心里却自有打算。

    送走小格格和恩海,张之洞让人将慈禧亲赐的“福”字挂轴挂在大堂中间的北墙上,站在那儿瞅着慈禧赏他的这幅字。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如果眼前的字是真的,那白云寺的皇上肯定是假的。小格格一到,迫不及待地取出了瑞王的信,又亮出的慈禧亲笔书写的福字,张口就提出皇上废立的玄机,显得非常着急,更在情理之中。相反,白云寺那几个人,虽说做派架势跟真的一模一样,却始终没亮出真家伙。如果说走得匆忙,皇上的玉玺没带出来,这都说得过去。但他们一直闪烁其辞,至今没说出他们来此的目的,显然不合情理。

    面对北京方面要废皇上的局面,皇上本人一定会迫不及待地亮相,特别在张之洞已经向对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对方依然不哼不哈,迟迟不肯说出真相,显然不合情理。另外,皇上身边的人为什么假冒恩海侍卫张之洞连连拍着额头,在心里骂自己:张之洞呀张之洞,三十年词臣,二十年封疆,你算白活了

    想到这儿,他立即让人叫来了马二爷。马二爷一进大堂,见张之洞满脸通红,神色沮丧,以为是北京方面的来人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慌忙问对方:“大帅什么事”

    “你猜猜,白云寺里究竟是什么人”张之洞压低声音。

    “当今圣上啊。”马二爷不假思索地说。

    “假的”

    “假……假的”张之洞不由置疑的口气令马二爷张口结舌,瞪着一双圆眼,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话,“这,这怎么可能……”

    “马老弟实不相瞒,老夫本来也以为是真的,他们确实太像真的居然能让老夫差点上了当。”

    “大帅千万慎重一旦是真,那可是欺君大罪”

    “肯定是假的有什么罪过,有我。”张之洞见对方非常惊诧,一时回不过神,这才将北京来人,有人假冒恩海,以及他的种种疑虑统统说了。

    “那……那学生马上把他抓起来”马二爷一听脸都绿了。

    张之洞点点头,立即叫来一名副将,让他带一百名捕快,随马二爷一块去白云寺,将荣庆等人拿住,押到武昌府严刑审问。

    马二爷领了军令,与副将一块转身离去。两人刚刚走下大堂台阶,张之洞突然将他们叫住:“等等”马二爷与副将立即转身回到大堂。

    “大帅还有什么训示”马二爷问。

    “不用去了。”张之洞摆摆手。

    “不去了”马二爷不知对方什么意思,想问为什么,话在嘴边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只当没有那么回事。”张之洞闷闷地说。他让副将先走,留下马二爷,让他替自己拟一份奏稿。马二爷跟着张之洞走进东侧的书房,在书桌边坐下,打开砚盒,提起毛笔在砚台上舐着笔,等着大帅发话。

    想到荣庆和茶水章一行假扮当今圣上,自己被他们愚弄多时,差一点上当受骗,张之洞心里非常恼火。本想让人将他们抓来在押收审,以解心头之恨,就在马二爷等人走出大堂之际,他突然抬头看见中堂上那个“福”字,心头不禁一颤,既然皇太后可以私下派人上这儿来见他,难道皇上就不能派人来这儿

    想到这儿,他心里的许多谜团立即迎刃而解,白云寺的这伙人,假如不是皇上身边的亲信,不可能装得这样像,也不可能知道皇上身边那么多事儿。特别那姓章的公公,铁定的是宫中太监,这些肯定假不了。皇上为什么要派人上他这儿,肯定是大权旁落,甚至连自由也没了,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对张之洞来说,内心是拥戴皇上的,如果皇上本人已被软禁,他即便想出兵勤王,没有皇上的手谕,出师无名,那也是白费心机。他思忖了半天,决定不动皇上派来的人,而且要巧妙地利用真假皇上这件事大做文章。

    北京的初冬,天暖得出奇。慈禧让人将屋里那两个带鎏金铜罩的炭火盆里无烟炭灭了,就这样,穿一身夹袄也觉得热。

    慈禧靠在座椅上,看完了两江总督刘坤一的电报奏文,心头勃然大怒,当着瑞王的面大骂:“什么屁话刘坤一的底子谁不门儿清跟着曾国藩打长毛起的家。他念过几天书啊也玩儿起四六句儿来了。”所谓的四六句,就是他给张之洞回电中,针对废立皇上之举说的“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宜防”。这分明是不同意慈禧换皇上。除了刘坤一,李鸿章没表态,张之洞发来个从长计议的电文,那也是不赞成的意思,总之,下面各省对废立之事相当冷淡。

    瑞玉不敢说话。特别有关张之洞的态度一个字也不敢提,他怕惹恼了慈禧。张之洞的电报是小格格没到之前发来的,他有意压下不报。小格格他们刚到武昌,从那边发来电报,说张大帅对她挺好。他寄希望于小格格,要是她能做通张之洞的工作,这事儿就好办了。

    所谓中外之口宜防,主要是防外面那个口,慈禧对这一点十分清楚。她骂了一通,见瑞王不吭声,便问起前几天那几国使臣没见到皇上,回去后有什么议论。

    瑞王说没听见什么议论。不过他们都让他给皇上捎好儿,祝他早早儿的龙体大安。

    “那不都是面子话吗算他们懂规矩。”慈禧一听心里踏实多了。

    “他们还说,想保举他们两国的大夫来给皇上瞧病”瑞王沉吟片刻,说到今天在总理衙门外国人提出要派医生来替皇上瞧病的事。

    “你答应了”慈禧顿时警觉。“奴才当然要问了老佛爷再说。”

    “放他们的洋屁他们不是瞧病,是瞧人想瞧瞧皇上那龙体到底怎么着,真病还是假病洋鬼子,鬼着哪”

    “那奴才这就回了他们。”

    “也别那么硬碰硬的。就说皇上不乐意,太医院也怕洋大夫抢了饭碗……得了得了,随你怎么说吧,说圆了就行。”

    “奴才遵旨”瑞王请了安准备离开,慈禧叫住他。眼下,她最关心的是武昌那边的情况,从眼前来看,张之洞的态度对换皇上的事举足轻重。

    “别着急忙慌的张之洞呢有信儿了吗”

    “老佛爷放心,奴才的小女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瑞王将张之洞收到慈禧赏字的经过说了一遍,“张之洞答应好好筹划一下,很快就有下文。”

    “那就好,我当初一眼就看出她有出息”慈禧高兴地说,“我还答应给她指婚来着吧替我记着点儿,忘了对不起人”瑞王临离开前,慈禧告诉他说,她下午去东六宫的小戏台看戏,有张之洞的情况,立即向她报告。

    小戏台坐落在顺贞门内的颐和轩一带,曾是乾隆皇上用来让“内学”表演的小舞台。“内学”是一种专称,其实就是由太监们扮成生旦净丑各等角色,专门在宫内演出京剧,所以称为“内学”。由于慈禧是个头号戏迷,对内学非常重视,经常从城里请一些名角来宫内指导,加上这些人学得刻苦,其中不少人唱得相当有专业水平。

    内学表演,一般情况下是不请外人的,观众主要是宫内的女眷。

    慈禧与隆裕皇后坐在中间,四周围坐着皇贵妃和贵人、答应等女眷,包括同治皇帝,甚至还有咸丰先皇的遗蠕,再加上宫女太监们,热热闹闹坐了一大帮人。台上演出的是京剧九龙杯。尽管这出戏看了不知多少遍,而且是由宫中的太监们表演,与天桥那儿请来的来的名角无法比,但慈禧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吟儿也来了,是慈禧特意让人叫她来这儿听戏的。她站在慈禧身后,心里忐忑不安,不知老佛爷为什么突然将她叫来听戏。一出戏完了,吟儿乖巧地凑到慈禧身边,主动要替她敬烟。这样她便可以趁着侍候对方的机会,讨讨对方的口风。

    刚才看戏看得出神,忘了这茬事,一见吟儿提起敬烟,立即想了,连声说好。吟儿一边装烟丝一边低声试探地问老佛爷叫她来有什么事。

    “叫你来没别的事儿,一块儿听听戏。”慈禧和蔼地笑了笑。指着看戏的人群,“这不,你比这些人强多了,一边看戏,一边还侍候我抽烟。”

    “那是奴婢应该的。”

    “老在冷宫里呆着,瞧来瞧去总是那张愁眉苦脸儿,真怕把你憋死了,听听戏,散散心。我真后悔当初不该让你去那儿。”

    “谢谢老佛爷奴才其实不懂戏,光瞧个热闹了。”

    “瞧出热闹就不错呀。你回到北三所,把热闹跟你那珍主子细说说。”慈禧本想说,你告诉珍主子,她一心巴着我死,可我活的“滋润”着哪。话到嘴边她又变了,她觉得跟“下人”说这些,未免有些小气。不说又解不了心中的憋气,于是说到这儿便打住了。

    宫中的奴才一般都学会了从主子嘴里说出的半句话,听出后面没说出的意思。吟儿在慈禧身边呆过,而她平日最爱说半句话,所以吟儿一听就明白对方意思。慈禧见吟儿不吭声,便问起珍妃情况。

    吟儿本不想说,为了珍主子,她还是硬着头皮告诉慈禧,说天冷了,敬事房的人也不往那儿送炭,门窗四下透风,一到晚上冻得受不住。慈禧沉吟片刻,说知道了,她会给李莲英打招呼。慈禧看一眼吟儿,心想珍妃有她这样一位奴才,总算她有福气。

    台上的戏再次开锣。吟儿又替慈禧装了一袋烟。就着吟儿递上的烟袋嘴,慈禧满满地吸了几口,她不喜欢武戏,喜欢听文戏,好些唱段她都能背下来,所以台上唱错了哪怕一小节板眼她能都听出毛病来。因为台上是武打戏,慈禧嫌锣鼓闹的慌,便瞅着那团团燎绕的烟雾,细细品着那青条的烟丝味儿,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比来比去,这些年在她身边伺候的宫女,就数秀子和吟儿的手法好,点火时的分寸和火候掌握的好,同时经她们手吹晾保存的烟丝味儿也特别正,可惜两个人都不在身边,一个死了,另一个留在北三所。

    李莲英穿过人群走到慈禧身边,低声告诉她,说瑞王来了,有急事要奏。慈禧连忙问是不是张之洞回电报了,李莲英说是。慈禧一听立即喜上心头,心想老谋深算的张之洞,到底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临走前,慈禧吩咐那些跟她来看热闹的宫女留下继续看戏,由吟儿扶着她离开了小戏台。

    进了储秀宫,慈禧立即让吟儿替她装了一袋烟,一边抽一边等瑞王。她刚抽一口,瑞王便赶到。他正要下跪请安,慈禧挥挥手让他兔了,急不可待地问起武昌方面情况。

    “既然张之洞来了电报,咱们下旨就罢,就说是据疆臣张之洞等人电奏朝廷,请求废立事宜……”慈禧得意地说,“甭管它是屎盆子还是金盆子,反正得扣在他头上”

    “回老佛爷话,张之洞没提废立两个字儿。”

    “那他说什么呀”慈禧一愣。

    “这是他的电奏,请老佛爷御览。”瑞王双手递上电报,心里格外紧张。他之所以没有亲口说出电报内容,要慈禧自己看,就是为了不讨这个骂。因为张之洞的电文非但没提皇上废立之事,而且冒出一个惊人的意外,说武昌纷纷谣传说当今皇上轻装简从,微服南下,人已到了武昌。

    李莲英接过电报,递给慈禧。慈禧自己老眼昏花,没老花镜根本看不了,就手递给跪在地下敬烟的吟儿,让她念出声给自己听。

    “说什么呐”慈禧十分震惊,没等吟儿念完便打断她,厉声问道。

    “电奏上说……说皇上到了武昌了。”吟儿仔细看了电文,上头确实是这样写的。如果说慈禧以为她听错了,那么吟儿也以为自己看错了。当她念完第二遍,心里顿时紧紧揪在一处。如果真像张大人电报中所说,珍主子就有救了。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地将茶水章出逃,荣庆也没让官府抓着,和皇上南下的事联系在一起。

    “混账话”慈禧勃然大怒,“这不没影儿的事儿吗他可真能造啊皇上整天窝在瀛台,没出去过一步,从哪儿又蹦出一个皇上来了”

    “老佛爷张之洞还有下文,要不要念了”吟儿诚惶诚恐地问。

    “念,全给我念完喽”慈禧自觉有些失态,挺直了腰板,不停地摆弄手上的佛珠,语气也缓和许多。

    张之洞在电文上说,对所传皇上到武昌之事,他不胜惊骇。特意派人四下密访。查访结果,发现确实有这么个人,随带侍卫、太监和宫女,躲在武昌某处。张之洞特意提到,这个人年纪与皇上相仿,谈吐不俗。说到皇宫内廷所发生的事,包括一些外人不可能知道的秘事,都像是亲身经历过。

    吟儿虽说从不关心朝廷的事,但总跟珍主子在一起,加上小回回有时透那么一两句,不经意中听说过南方各省是支持皇上的,因此她越念越加认为可能是皇上带着茶水章和荣庆到了南方。

    “这人是个什么东西下旨让张之洞拿下,亲自给我押送到北京来”慈禧越听脸色越加苍白,忍不住插了一句。

    吟儿停下,两眼望着慈禧,看表情显然后面还有电文。慈禧挥挥衣袖,让她继续念,电文最后这样写道:“……臣不胜惶恐,难辨真伪。请皇上、皇太后明示天下,我皇上是否仍在宫内”

    慈禧听后愣了半天不说话。

    “你们说说,武昌还真有这么个人吗”慈禧问。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李莲英连连摇摇头。

    “依奴才看,他是投石问路,意思暗含在里边儿呢。”一向没有多少心机的瑞王冒出一句。其实他根本没那么多心眼儿,是恭亲王看了电文,提醒他张之洞是个老滑头,这份电报中大有学问。

    “尽说这些谈话。”慈禧不以为然地瞪一眼瑞王,“张之洞伺候过先皇,伺候过同治皇上,三朝老臣,他能不顾轻重,随便瞎说吗”

    瑞王被慈禧这一说,再也不敢吭声。他偷偷看一眼李莲英,在静默中互相递了个眼神,那意思是何不趁着假皇上出现的机会,索性将真皇上给抹了。他俩都这么想,但谁也没开口。

    “吟儿,你说说呢”慈禧看一眼吟儿。

    慈禧有个习惯,每碰到犯难的事,有时会突如其然地问一下身边毫不相干的奴才,并从这些下人嘴里的片言只语中得到一些启发。她觉得在某一些情况下,这些人的大实话,比起那些官场上的咬文嚼字,包含着更为实用的东西。吟儿说奴婢不懂这么大的事,不敢瞎说。

    “懂的都没说对,我才问不懂的呢”

    “奴婢觉着,也许皇上就是到了武昌了。”吟儿鼓着勇气,也想趁这个机会探一探老佛爷和李莲等人的口风。因为自茶水章走后,珍主子再也没有了皇上的消息,成天忧心忡仲,不思茶饭。所以她不论说对还是说错,都能从这儿带回一些音信给珍主子。

    “胡说八道”李莲英心中冒出一股无名火,指着吟儿叫道。你想想,他是内廷总管,皇上软禁在瀛台,这事儿就直接归他管。前一阵子传出皇上夜闯冷宫与珍主子会面,二总管崔玉贵为这在老佛爷面前狠狠告了自己刁状。如果皇上真的跑了,他能不说,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老佛爷让我说的呀。我许多天没见过皇上,连他音信也听不到。”吟儿不服气地顶了李莲英一句。她这一说,慈禧猛然醒悟过来,连声说吟儿的话可说到点儿上了。

    “对皇上好一阵子没上朝,不但没接见过洋鬼子,连大臣,甚至亲王也没见过面,外头不定说什么哪”

    “老佛爷奴才琢磨好些日子了……”瑞王犹豫半天,终于忍不住想建议慈禧趁此机会将皇上废掉。话到嘴边,他还是将这个话题推给了李莲英,让他跟老佛爷说。

    李莲英在废皇上的事情上与瑞王看法一致。本来这样的话从瑞王嘴里说出更恰当,这就叫名正言顺。他知道,瑞王为了这件事在老佛爷面前碰过不少钉子,此刻又点名让他说,心想这回只得硬着头皮由自己唱一回主角了。想到这儿,他看一眼吟儿,让她回避。慈禧知道他们有重要事,让吟儿接着听戏去。

    吟儿一走,李莲英便压低声音,说了瑞王事先与他说过的计划,要慈禧趁着这个热乎劲儿,把那事儿办了就得了。

    慈禧故意装糊涂:“哪个事儿”

    “皇上病了不少天了,这会儿报个病危,也是水到渠成啊”瑞王咬着牙说了他内心的隐秘。正如说张之洞滑头一样,这个点子是恭亲王出的,但他从当不出头鸟。

    “你们两个j臣,好大胆子呀”毕竟光绪是她一手养大,她可以夺他的权,可以毫不犹豫地杀珍妃,要她对光绪下毒手,慈禧是万万不肯的。瑞王和李莲英本以为慈禧会作样子推托一番,她装她的湖涂,他们干他们的勾当,没想慈禧真的动了怒,吓得他们俩当下跪下。

    “人家想睡觉,你们就赶紧递枕头啊。我问你们,武昌那个皇上,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瑞王和李莲英同声跪在地上说。

    “这就是了。”慈禧冷笑一声,觉得他们脖子上好像长得不是脑袋,整个一个浆糊桶,“你们也想想,只要这边一报驾崩,假的马上就成了真的张之洞这个老滑头,他就是这个意思你们还嫌天下不乱呀”

    慈禧这一说,瑞王当下愣住,不得不佩服慈禧想得比他远,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层。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要换了也就换了。他不信张之洞能翻得了天说来说去光绪是老佛爷心头一块肉。俗话说“养育之恩”,养育养育,养字放在育字前边,这里头的学问就在于养比育更辛苦,更重要,情感上也更那个什么的……光绪不是她生的,“却是她一手养大成丨人的。所以说到底,还是老佛爷下不了这个狠心啊

    回到北三所,吟儿立即将她在储秀宫听到的有关皇上出走的消息告诉了珍主子。珍妃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心想怪不得最近吟儿打听不到光绪的动静,正如吟儿分析的那样,前一阵子茶水章的出逃,也许就是为光绪皇上南下做准备。

    珍妃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后来慢慢平静下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光绪毕竟跟茶水章不一样,后者不过是个太监,不但有宫中通行的腰牌,又是宫中的老人,就连他混出宫外也得费很大的心机。光绪不同,他是当今皇上,瀛台四周环水,岸上有敬事房的太监在那儿日夜守着,神武门有护卫禁军把门,他要逃出皇宫是不可能的。

    珍妃说了她的疑虑,认为皇上不可能逃出瀛台,更不会去了武昌。

    “怎么就不会呢人家张之洞奏折都来了,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吟儿急了,说那份电报奏本是她念的,一连念了两遍,全文差不多能背下来。

    “傻丫头”珍妃苦笑着说,“你想想,我能不盼着皇上远走高飞。可他飞的动吗他身边没了章德顺儿,连南海都过不来,别说飞过长江去武昌”

    “说不定章德顺出去就是为皇上作准备的。”吟儿认为茶水章在北三所防范如此严密的情况下,都能安排皇上与珍主子见面,因此救皇上逃出瀛台绝不是不可能,“连老佛爷都说,张之洞三朝老臣,不会瞎说。必定是武昌那边真有那么回事儿。”

    “你认真想想。如果皇上真的跑了,李莲英头一个跑不了。皇太后不扒他的皮”听珍妃这么一说,吟儿再也说不出话来。真要出这么大的事,李总管早就抓进空房,不可能还留在慈禧身边跟在左右。而且从下午场面看,李莲英显然不像犯了事的样子。这样看来,李莲英和瑞土认定武昌那边有人冒充皇上,不能说没有道理。问题是如果有人冒充皇上,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想,也许是有些忠臣义士,假冒皇上。他们这么做正是为了救皇上。假的出来了,真的一时就废不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珍妃耐心地向吟儿解释着。

    珍妃想起那天光绪来这儿看她时,曾偷偷告诉她,北京这儿没指望了,他准备派人出宫去找荣侍卫。如果能找到他,南方也许还有一线机会。刚才吟儿说,武昌那边的那伙人不但有太监。侍卫。而且对宫中情况非常熟悉,由此来看很可能是章德顺已经找到荣庆。她不知道光绪具体怎么交待章德顺的,但有一条,他们肯定是为了皇上才去南边的,在那儿想办法救驾皇上。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谢天谢地了。

    “主子你说,会不会是章德顺他们”吟儿所指的他们,其中也包括她日夜思念的荣庆,因为他也没被官府抓住,而且湖北发来的电报上明确提到宫中的太监和侍卫,“要是我没猜错,你心里天天想又见不着的那个人也在其中”珍妃沉吟半天,终于说了她的猜测。

    “您是说……荣庆也在”吟儿的脸像点着的火油,腾地一下子红到了脖子。尽管珍妃早已得知她与荣庆的关系,但从她嘴里与珍主子说到他的事,这还是头一次。

    “也许就是他”珍妃点点头说。

    珍妃说起那天晚上光绪来看她的情况,说皇上多次提起南方各省支持新政,对慈禧再次上台训政心有不满,可惜的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倘若能派人找到荣庆,让他去南方找张之洞和刘坤一,他们很可能会支持光绪掌权。退一万步说,他们不敢出头直接挑战慈禧,哪怕保持中立,这样即便慈禧重新训政,在废止新政的具体政策上,包括废立皇位等重大问题,慈禧也不得不作出某些让步。

    “要真是他就好了”吟儿又惊又喜。当她听了珍主子与皇上的谈话内容,心里更觉得武昌的事儿极可能说是章叔和荣庆一块儿闹腾起来的。

    “是啊,起码是又逃出去一个吟儿,今儿个可真是好日子,咱俩得庆贺庆贺。”珍妃高兴地说。

    “拿什么庆贺呀要不,我去偷点儿酒来”

    “别费那个事,咱们就当它是酒吧。”珍妃抓起桌面上的茶壶,准备倒茶,吟儿慌忙上前夺对方手中的茶壶,珍妃不让,一定要由她自己倒。

    北三所的大院里静极了。西北风贴着地面的枯草和低矮的屋脊发出尖细的呼啸,透过窗榻上的空隙扬起一片细细的黄尘,同时也裹挟着阵阵寒气。珍妃替吟儿和自己各倒了一碗茶水,吟儿感动地抓起茶碗,与珍妃一起喝下碗中的茶水,这一对主子和奴才,抓住手中的空碗,互相看一眼对方,她们都想跟对方说话,但谁都没开口,听着窗外的风声,各自想着心思。

    珍妃想起往常在景仁宫,这会儿早就在寝宫和书房的地下室里,烧起了一车车红通通的无烟木炭,将宫殿里烤得一片暖意。穿着夹袄还嫌热。不像在这间四面透风的房子里,披上了棉被还觉着冷。那时候天愈冷,宫里愈显得暖和,有时外面飘着大雪,她和光绪坐在窗边,抿着绍兴花雕酒,作诗画画,说些闲话,那是何等的美事啊

    同样,吟儿也在想着荣庆。她想得没有珍妃那么浪漫,那么有诗意。她想得非常简单,也很实际。她巴望荣庆能救驾皇上成功,能将她娶回到他们家,替他生一大群儿女,冬天一家人挤在暖暖的炕房里,夜深了,等儿女个一个个睡下,她在灯下替孩子缝衣做鞋,荣庆陪在一边跟她细声细语说话。正如她们家女佣人说过的保定一带的民谣,“娶媳妇作啥做鞋做袜,点灯说话”。这就是吟儿的最大心愿。而这一心愿的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这次荣庆武昌之行,为此她在心里暗暗替他祈祷

    自那天荣庆与张之洞一起在东湖钓鱼之后,张之洞再没来过白云寺。他不来,手下人也没露面。是张大帅起疑了,还是他不想惹这个麻烦,故意装糊涂,所以不肯露面不论是前一种或后一种情况,看来大帅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否则早将他们这一行人抓起来向北京方面邀功了。

    面对这一情况,他们不能再等了,茶水章和荣庆等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必须向张大帅说出真情,否则再这么等下去,非但救不了皇上,万一他们身分让其他人识破,连带大帅也沾上了腥。当然,他们没想到老谋深算的张之洞已经利用他们来武昌的事,给朝廷拍了密电,表面上通报这一情况,实际上是以此向上面施压。如刘坤一的电报一样,巧妙地表达了他们这些人不赞成废立皇上的事宜。

    他们商讨了一下午,决定等到天黑,由荣庆和茶水章一块儿上总督衙门,向张大帅当面说清光绪皇上眼下的处境,请他出面联络各省总督、巡抚,上书朝廷,阻止慈禧等一伙人废立皇上的打算。这样一来,光绪的皇位至少暂时不会受到威胁,时间拖得越长,慈禧想要拿下光绪的可能就越小,因此光绪下一步就有可能重掌朝政。

    这伙人正聚在荣庆房里秘密商议着下一步打算,张之洞手下的副将突然匆匆跑来,一进门便神色慌张地要他们赶快走,这位副将曾不上一次装扮成大帅的家仆,随大帅一起来这儿见过荣庆,所以一听他这么说众人全慌了。荣庆一开始还端着一副万岁爷的架子,问出了什么事。当副将说:“京里来人抓你们,马上就到。张大帅让你们赶紧跑”荣庆顿时张口结舌,再也顾不得装皇上,连忙问副将怎么走副将让他们走后山,说完,他一个人先跑了。

    副将一走,他们便急忙收拾东西,准备由后山逃跑。他们一行四人从后院的小门慌慌张张钻进那片黄叶枯零的树林子,操近路向后山走去,没走多远便发现后山也让人堵上了,一队士兵在林子外的山道上把守着。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这伙人顿时乱了套,只得沿着林子中的小路向右侧的山顶爬去。英英与茶水章一个女流,一个上了年纪,不像元六和荣庆,怕连累他们,提出荣庆和元六先走。英英对荣庆说:“只要没皇上,他们能拿我们宫女,太监较什么劲哪”荣庆说不行,你舅舅也是在榜的,抓住了就没好果子,不肯扔下他们舅甥俩。为了引开追兵,元六提出由荣庆领着茶水章。他带着英英,分别由不同方向跑去……

    来这儿抓他们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与荣庆定了婚的小格格。原来瑞王从北京发来密电,说武昌有人假冒皇上,可能就住在东湖西山一带。恩海通过这边的熟人,打听出一些眉目,但那假皇上具体在哪儿,仍不清楚。于是小格格立即领着荣庆二舅赶到总督府。她让恩海与几名卫士留在大门边,她自己则跳下马背,直接冲进马二爷办公的签押房,说有急事要见张大帅。

    马二爷见对方神色不对,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骗对方,说大帅得了急症,上吐下泄,刚刚睡下。小格格盛气凌人地说:“睡下也给我起来,误了朝廷大事算谁的”张之洞早就跟马二爷打过招呼,在北京方面没有回电之前,绝对不跟他们见面,所以只得好言好语地劝小格格,说有事可以交给他办。

    小格格问:“你办得了吗”

    马老二连声说:“办得了。”

    “好吧,你给我带个路”

    “公主要去什么地方”马二爷不明所以地问。

    “少打听,反正不会是大帅上房。走啊”小格格当下拖着马二爷走出签br /gt;</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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