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押房。

    马二爷闷着头,跟着小格格一路走到衙门外的空地上,只见青砖面上刻着名种浮雕图案的壁照边,恩海与几名卫士早就备马驾鞍候在那儿,顿时觉得不对劲儿,想转身逃脱已经来不及了。

    就这样,马二爷被逼带着小格格一路来到白云寺。张之洞得知这一消息,抢先一步让副将快马单骑,迅速赶到白云寺通知荣庆,没想还是稍晚一步。副将刚离开白云寺,小格格已经带着人马赶到。

    荣庆与元六分手后,保护着茶水章穿过树林,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山下走去。他俩好不容易出了树林,以为躲过了追兵,沿着盘山路急急地往山下跑去,走到山道的转弯处,突然由路边草丛中钻出几名卫士,一个个手握大刀,拦住他们的去路。

    荣庆为了保护茶水章,一边让他快跑,一边转身与几名卫士厮杀。茶水章再也不敢走山道,趁着场面上一团混乱,钻进道边的密林。他趴在一处密密的灌木丛后面,紧张地瞅着这场生死搏杀,眼瞅着荣庆已经将几名卫士打得连连败退,瑞王家的小格格突然领着一路人马赶到。茶水章知道糟了,荣庆再大的本事也敌不过那么多人,更何况人人都说小格格的武功高强,一般人不是她对手。

    小格格的出现令荣庆惊讶不已。当小格格大喝一声,让他把刀放下时,他瞪着两眼,脱口说:“是你”

    “瞧你还往哪儿跑”小格格认出是荣庆,心里又惊又喜,又恨又爱。如果说别人都将他当作重要逃犯。她心里头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她终于找到自己的新郎官了。荣庆突然醒悟,这毕竟不是他跟小格格之间的事。他现在是朝廷的要犯,又流窜到南方来假扮皇上,被他们抓住肯定要上断头台。

    荣庆正准备夺路逃跑,小格格空着两手冲上前拦住他,那架势要杀要砍由他了,她这一来,荣庆反倒愣在那儿。犹豫之间,七八名卫士一拥而上,趁机夺下荣庆手中的单刀,用绳索将他团团捆住。小格格扑到荣庆面前,挥着拳头又捶又打,一边激动地叫着:“我打死你杀了你咬死你……”

    恩海领着马二爷赶到,当他看见荣庆被人捆住,小格格在他身上又撕又咬,这才明白他外甥便是假冒皇上的主犯,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姐姐姐夫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把他拉到菜市口砍了脑袋,他们家的香火从此就断了……

    荣庆被临时关在总督衙门后边的驿馆里,院子里布满了岗哨。

    头一个来看他的,既不是他二舅,也不是小格格,而是张大帅的幕僚马二爷。毕竟这儿是张大帅的地头,将荣庆安排到这儿,也是张之洞的主意。

    “金先生。我叫您金先生行吗”马二爷一进屋立即关了房门,轻声对荣庆说。

    “只要不叫皇上,什么都行啊。”荣庆无奈地苦笑。

    “您瞧这是怎么闹的大帅特意派人送信儿,您怎么就没远走高飞呢”马二爷声音里透着埋怨,埋怨中又透着一些关切。

    “大帅也知道我是假货了”

    “可他一直把您当真的敬着,事到如今,大帅也没别的办法了。您想吃点什么尽管说,兄弟一定让您吃上。”

    “大帅是不是有什么吩咐呀”荣庆盯着对方,不放过他脸上任何表情,看出他来这儿绝不会是为这种小事。

    “那倒没有。”其实马二爷正是奉大帅之命,特意抢在小格格和恩海之前,来跟他这位假皇上打招呼。你想想,万一荣庆送到京里,上面一动刑,他受不住苦就嘴软了,一古脑儿地倒出来,说张大帅如何如何见他,他又如何如何骗了对方,那不是将张大帅全装里头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一想到这他就替大帅担心,但面子上却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轻描淡写地问荣庆“回头钦差过堂,您打算怎么说呀”

    “该怎么说怎么说。”荣庆故意逗他。他深知人得讲良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自己做了,那就得认这个命,果然马二爷一听就急了。

    “大帅这一节儿呢”

    “我也懒得编了。”

    “那不行您最好这么说:根本就没见过大帅”马二爷终于将话题引到正题上,他整整衣领,一脸恳求地说:“大帅说了,您死之后,一定好好发送您”

    “不成,我不会说瞎话儿。”荣庆故意作出一副愣样儿。

    “金先生您那瞎话说的还少啊大帅真让您唬住了,连夜就电奏皇太后啊,追问皇上下落,就为这挨了好几顿传旨申斥了”马二爷激动地告诉荣庆,你这趟来不就是为了救皇上,现在不但张大帅,连刘大帅和两广的李中堂都给朝廷发了电奏,全都说现在不宜换皇上。

    “这么说,我这趟没白来”荣庆听说光绪头上的龙冠没拿掉,心想总算有些安慰。

    “当然没白来。”马二爷连声说。

    “你没骗我”

    “你看你这人。张大帅对你什么样儿,难道你还不明白。实话说了,大帅一直是保皇上的。”

    “什么也别说了。你放心回去告诉大帅,好好当他的大帅吧”荣庆豪爽地笑起来。其实他只不过是逗马二爷,他压根儿就不想让张之洞牵连进去。

    马二爷离开后,荣庆独自坐在桌边,品着马二爷送来的君山云雾。不知为什么,这茶平时进口有种说不出的醇香,可这会儿却像喝白开水,一点儿滋味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劫难逃,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哀。按他犯下的大罪,朝廷连个全尸也不会赏给他,等着他的必定是菜市口的大刀。

    记得那天早上,英英由街上回来,说谭嗣同在菜市口让人砍了头。当下他心里一惊,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恐惧。其实谁也没死过,可人人都怕死。也许因为死过的人从来没活过来,告诉他们这些活着的人,死究竟怎么回事,所以人才会这么怕死,可是听当时在场的人说,谭嗣同那六个人,个顶个都是条汉子啊,特别谭章京,临刑前仰天大笑,那神态那股子英气,别说在场的百姓,就连执法的军爷也不得不佩服。听说那砍头如割草的刽子手脸都白了,临动手前喝了一大碗酒给自己壮胆。

    想到这儿,荣庆心里生出一股豪气。为了大清国的皇上,死也值,大不了陪谭大人一块儿走。我从京里逃出来已经捡了一命,现在不过是将这条命再还给他们罢了。不过,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吟儿,我一死,她可怎么活啊他在心里问自己。这一问。刚才那会儿冒出的豪气顿时少了一半。心像刀剜似的,连血带肉地一片片让人割下来,揉碎了,扔在泥地里喂狗吃了。这是一种说不出的痛楚,比死更叫他揪心,更叫他受不了。他宁可死一百次,也不愿意经受这种比死还可怕一百倍的折磨。

    吟儿,我对不住你啊

    二舅一进门便将荣庆一通臭骂。特别当荣庆问起父母情况,恩海更是火冒三丈,说你还有脸问。“你逃出北京,就该找个兔子不拉屎的地界儿,隐姓埋名,等着过去这阵风儿,舅舅再慢慢儿给你想法子。你可倒好,跑到这儿作了这么大妖现在我瞧你怎么办”

    “一颗人头一条命,我豁出去就是了。您发哪门子火儿呀”荣庆见二舅一进门便扯着嗓门眼骂个不停,心里有说不出的窝火。

    “你以为那就完了你冒充谁不行,冒充皇上这叫谋反大罪沾亲带故全得吃挂落儿。你爹你妈起码是边外充军,我这点儿前程也就交代你手里了”恩海一听他顶嘴说这话,更火了,眼看快歇下的火又窜上来,跳着脚骂。

    “那你就六亲不认,胡里胡涂把我杀了,省得连累您,怪不合适的”荣庆不咸不淡地又顶了一句。“你当我没琢磨过呢”恩海一肚于火,心想家门出你这样不孝的儿子,杀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如果为了姐夫这一族人着想,这未尝不是个办法,话又说回来,他是小格格亲手抓的朝廷要犯,纵然杀了他,也无法瞒天过海啊。

    恩海正气得连连顿足,小格格突然来了。她从外面回到驿馆,骂骂咧咧地说手下的卫士全是一群废物,然后问起荣庆,手下人说他关在屋里了。她一听就火了,问你们关他干吗。说完便跑到后院,一头冲进房内,挥着手让恩海和跟在她身后的卫士出去,说没你们的事儿

    小格格将其他人撵走,关上房门,站在那儿,两眼瞅着荣庆一脸的疲惫,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柔情,她一头扑进荣庆怀里,将脸贴在他前胸,喃喃细语地说:“庆哥你可把我找苦了……我做梦也没想能在这儿见到你啊”

    “公主”荣庆一边向后退缩一边说,“我现在是朝廷要犯,要杀就杀,要斩就斩,别跟我来这些弯弯绕,我什么也不会说”

    “你看你,一张嘴就没良心人家千里迢迢奔谁来的要不是为着你,我才不受这趟累哪。”小格格委屈地说,荣庆越是想退缩,她双手越是死死搂着他脖子不放。

    荣庆不明所以地瞪着小格格,心想她怎么说是为了我她不是奉朝廷之命来这儿抓假皇上的,难道说她在北京就知道我在武昌,小格格动情地告诉他,说如何如何找遍了北京城,也没见他人影儿,为了他,她跟他父亲瑞王吵翻了天。

    “庆哥,这回才知道,就属想人的滋味儿不好受你跑了以后,我跟我阿玛都快动刀子啦还要我怎么想着呀你”

    荣庆见过女人对男人好,像吟儿那样,默默无语中透出温存,举手投足间充满体贴。就连英英那样的,也都用言语哄着男人跟她好。谁也不像眼前这位王爷家的格格,敞开心思爱着他,恨不能当人面就在他脸上咬一口,一点也没姑娘家的羞怯和扭捏。虽说他不喜欢女人爱得太直露,但小格格那份执著和热烈却不得不叫他感动。可话又说回来,她对自己再好又有什么用,她现在可是代表朝廷,而他却是朝廷的要犯啊。

    “我说格格,您这叫审案吗”荣庆扳开她绕在自己颈脖子上的胳膊,想从她热情的爱抚中挣脱出来。

    “谁说要审你我压根儿没想过这事儿。”小格格不肯松开手,两条胳膊将他箍得更紧。

    “朝廷有王法,怕是由不得你了”听了荣庆的话,小格格不以为然地笑笑,调皮地眨已着眼睛,说他的事她还真的作得了主,不信打什么赌儿。荣庆一挺脖子,将小格格手臂抖落开,向后退了两步,两眼紧紧盯着小格格。

    “算了,不跟你废话了,是在这儿就地正法,还是押到京里明正典刑我悉听尊便了。”

    “还挺强梁的脑袋一人就一个,掉了可长不出来了”小格格双手叉着腰站在荣庆对面,语气中透着奚落。

    “早死早投生。二十年后还是这么高”荣庆闷闷地说。

    “二十年那我得多老了你还让我等你呀”小格格故意逗他,荣庆哭笑不得,他哪有心思听这种玩笑话,连存心想帮他的张大帅都让马老爷带话,说替他准备一副好棺材,可见这回他死定了。他提醒小格格,说外头好些个人,都等着你审我呢。

    “还用审你不就是跟着假皇上当侍卫吗你就说你不知道他是假的,不就得了。”小格格狡黠地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原来她早有主意,怎么也不能让荣庆顶假冒皇上的罪名。荣庆被她说糊涂了,直到她又说了一遍,他才明白过来。他细细。一想,这事没那么容易,他在光绪身边当过差,认得真皇上,怎么会跟错一位假皇上。

    荣庆说了他的想法。小格格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她自有办法。于是她将离开北京之前,慈禧答应赐婚的事说了一遍。现在她见了张大人,张大人已经给朝廷拍了电报她不知道张之洞没按老佛爷意思,出面提废立皇上的事,她也算对慈禧有了交待。荣庆这才明白,原来皇上想到了张大人这步棋,皇太后也想到了,所以她才派小格格南下,让张之洞和各省的地方要员提出废皇上的事。这条线上的事他听明白了,但有关慈禧给小格格赐婚的事还是没闹明白。最后当他明白所谓出老佛爷赐婚,就是要让荣庆娶小格格、不由得目瞪口呆。

    “怎么你不乐意你我本来就订了婚,让老佛爷出面赐婚,那是为了赦免你犯的罪”小格格再次扑到荣庆怀里,荣庆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他不知是喜是忧,也不知道小格格这样做是否真的能救自己一命,因为他犯的毕竟不是一般的罪。先是跟谭嗣同一起替皇上送密诏给袁世凯,然后又跑到南方假冒皇上,这都是天大的罪孽,慈禧会因为了小格格同意赦免他。但不论怎么说,对于一个必死无疑的人,有一线生机也是好的。荣庆看一眼怀中的小格格,心里充满一种无奈的感激。小格格浑身微微颤栗,尽管她额头没长眼睛,她仍然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她抬起脸,目光正迎上荣庆的眼睛,禁不住羞怯地对他说:“是我救了你,还不亲我一下。”

    小格格离开了荣庆住处,立即跑到总督衙门找张之洞。

    张大帅在自己小客厅里接见了小格格。一见她面,他立即提起小格格身先士卒,领着卫士在白云寺一带抓住了那位称自己为金先生的假皇上,大大将她夸奖了一番。尽管马二爷已经从荣庆那儿得到了明确的口风,对方绝不会出卖他,但毕竟事关重大,心里总有些不踏实,所以小格格提出要见他,他毫不犹豫地答应跟她见面。

    “那不也自忙了一场吗假皇上连个影儿都没抓着”小格格故意这么说,为的是保住荣庆。

    “噢不是说抓到了,那人原先在宫中当过差。”张大帅颇为意外,因为他听了马二爷报告,说小格格抓到了那个自称姓金的假皇上,那人真名叫荣庆,原是光绪身边当差的三品侍卫。

    “闹拧了人家是乾清门侍卫,不是什么假皇上。老佛爷亲口答应我,将我赐婚给他,回京里就拜堂……”小格格到底不比寻常女儿家,生性泼辣,虽说有些难为情,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她和荣庆的关系。

    “这么说此人是格格的郡马”

    “是。其实我跟他早就订了婚。”小格格羞涩地点点头。

    “这真是一件风流佳话而且又出在我们武昌好极了好极了。”张之洞连声叫好,心里顿时冒出一个主意。心想,索性让小格格和荣侍卫在武昌把喜事办了。所谓的假皇上,除了马二爷和他身边那个心腹副将,再也没其他人见过。巧的是恩海是荣庆舅舅,因此只要他们不说,这事儿永远没人知道。这样一来,他不但洗去了一切嫌疑,同时也堵住了瑞王的嘴。

    当张大帅说出要替小格格在武昌办喜事,小格格心里乐得不行,但又觉得所谓的假皇上没抓着,不好向老佛爷交待。张之洞看得出她心里非常愿意,说由他出面奏明朝廷。总之,不论是皇太后,或是瑞上爷那边,他替小格格打包票。

    “你放心,别的你们都不用管。”张之洞在屋里来回走了一圈,唯一为难的是男家父母,得想办法禀告一下,打个招呼之类的。

    “男家没事儿,恩海是荣庆亲娘舅”小格格坐在那儿,被张大帅说得心猿意马,忍不住冒出一句大实话。

    “太好了太好了”张之洞当下拍板,说这个主婚人我当定了。说到这儿他当下传来马二爷,让他拟个奏稿,加急发到北京去。

    马二爷不愧是大帅的心腹智囊。听大帅说了电报内容,吃惊的眼神刚碰上张之洞意味深长的目光,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保住荣庆当然比送他上京里要安全得多。虽说他嘴上答应不拖累大帅,万一受不住刑法,说了大帅去那边看他的事,那不就渗了。

    小格格乐得眉开眼笑,心想这位大帅真是个痛快人,对她比她亲爹还好,有关她和荣庆的事,瑞王从没这样爽快过。只是一想到假皇上的事,似乎该抓个人顶他的份子,要不对不起老佛爷啊。她向张之洞说了她的顾虑,张之洞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说大喜的日子,先不要提那些刹风景的事。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才快我生平”张之洞拈须大笑,觉得这是老天帮了他的忙。如果不是冒出小格格与荣庆成婚的事,让他顺水推舟,演出一场好戏的话,他也不会让荣庆这个活口落在朝廷手中,尽管他让马二爷探过他的口风,但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将刀把子捏在别人手里,他所以将荣庆安排在驿馆,没将他关进大牢,就是为了防止万一。一旦需要,他将不借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瑞王接到张之洞电报,当下哭笑不得。小格格那边假皇上没抓着,却在武昌那儿遇见了荣庆,而张之洞这个老滑头,竟然电奏慈禧,要替小格格和荣庆在武昌完婚。

    瑞王在军机房不安地转了几圈,实在不想让老佛爷见到这份电报,但又不敢不报,他无奈地让手下向内廷总管报告,说他有事要叩见慈禧,让那边的人安排一下。不一会儿,储秀宫那边回了话,说老佛爷今儿有事,让明儿再“叫起儿”,瑞王一听心里暗暗高兴,心想无论如何,在见慈禧之前,一定想办法先与李莲英商量一下这件事,他估计慈禧一定是为了光绪皇上的事发愁。现在看来,各省对废皇上的事大多不赞成,纷纷电奏朝廷,想要知道光绪情况,外国公使更不用说,每次到各国总理衙门,也就是现在的外交部,总要提及起皇上。偏偏光绪铁了心跟慈禧对着干,硬躲在瀛台装病不肯出来。

    果然如瑞王猜测的那样,慈禧午觉起床后,就在李莲英的陪同下到了瀛台,她担心武昌假皇上的事儿传开了,派了小格格到了那边,武昌没事儿了,赶明儿南京又冒出来了个假的。这样一来,外面传得纷纷扬扬,家里这位真的,反倒沉住了气死也不露面,所以决定亲自去看光绪,说服他出来。只要真的一露脸,假的自然不攻自破。

    慈禧带着小回回等几名太监,乘着两头绳拉的小船由湖面到了瀛台。

    光绪正在看书,一听太监说老佛爷来了,连忙扔了书,脱了外衣,在炕床上蒙着被子躺下。他是铁了心不肯再抛头露面,替慈禧演木偶戏了。所以自打他从北三所回来,茶水章偷跑到宫外之后,硬是装病不起床,任李莲英说破了嘴也没用。他表面上显得悠闲,骨子里其实比谁都焦急。茶水章一走,他这儿跟坐牢差不多,再也没人帮着打听外面的消息,就算有人听到什么,也不会像茶水章那样跟他无话不谈。

    虽说他心里最疼的是珍妃,想她想得心焦,但眼下头一个牵挂的却是茶水章。他是奉他之命逃到宫外,上南边给张之洞递信儿的。不知他出去后,找到荣庆没有,是否跟荣庆一起去的南方,还是他独自去的。他见到张之洞,张之洞是否买他的账一想到这儿,他就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给张之洞直接写一封密诏。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天,李莲英不止一次来这儿求他去养心殿上朝,显得比过去更着急。昨天慈禧又特意派她身边的小回回送来了上乘的燕窝,说是给他滋补身体。由此来看。一定是皇爸爸迫于各种原因,其中不排除地方各省的态度,暂时打消了罢黜他皇位的念头。听说光绪在寝宫中睡觉,小回回本想放开声音通报皇太后驾到,被慈禧拦住。小回回上前挑起门帘,慈禧轻轻向光绪床头走去。

    光绪蒙着被子装睡。守在床头的小太监连忙跪下,先给慈禧磕了头,然后轻声叫着光绪:“皇上,老佛爷瞧您来了。”

    光绪装出一副被人叫醒的样子,一边叫着皇爸爸,一边挣扎着要起来。慈禧按住他,连声说躺着躺着,别伤神,别伤气。

    “皇爸爸,儿臣给您磕头了。”光绪趴在床上,给慈禧磕了头。

    “唉怎么就病成这样儿了”慈禧在小太监递过的椅子上坐下,瞅着光绪心疼地看了半天,对身边的小太监说,“你们这帮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要是章德顺在身边……”

    想起茶水章是名在逃的犯人,慈禧猛然收住口。她本意只不过是为了说皇上病成这样,你们这些人都有责任。她嘴上这么说,眼里却看得清楚,要说他有病,那也是病给她看的,他除了心病什么地方都没病,慈禧提起茶水章,一下子就触动了光绪的心事,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章德顺离开这儿一个多月,为什么至今仍然没一点消息从最近情况看,茶水章显然没被官府抓住,或许他已经跟南边的人接上了头。“明儿就给各省下诏,让他们保荐名医进京,给皇上看病”慈禧伸手摸摸光绪的额头,果然如她预料的那样,没有发烧。越是这样,她越是郑重其事地对小回回说,小回回连忙说记住了。

    “其实儿臣没多大病。就是体虚气急,养养就好了。”光绪读过不少医书,说起这方面的话非常在行。不知是从小体弱多病,吃了大多的药剂,还是他这方面的书读多了,反倒不相信别人。总之,他是一向不相信医生。他认为让医生治病的结果有两种,高明的医生可能治好你,害人的庸医也可能越治越坏。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取其上而舍其下,因此他便选了中了,宁可不吃药不青病,这样病愈的机会虽不如上,倒总比庸医害了你一条命要强。所以直到后来,他与慈禧同时病倒在床上,他仍然坚持这一条,至死也不吃药。后来有人说他害怕李莲英在药里下毒,所以不肯服药,其实不然,至他亲政后,直到他生命的终点,只要他清醒着,从没服过一口药。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且得熬着哪,一定要听太医话,该吃的药一定要吃。”慈禧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知道他怕看病怕吃药,偏偏往这上头说。

    “儿臣不孝,这一病,一点儿都帮不上皇爸爸了。”光绪故意作出内疚的样子。

    “没事儿,好好养你病。”慈禧也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顶多也就是些个外国使臣,成天吵着非要见皇上,我还偏不让他们称心,大清国的皇上,你们想见就见了长长的工夫,慢慢儿的性子,你们且等着吧。”

    本来光绪认为慈禧亲自出马,肯定是来劝他出头露面,见见外国公使和本朝的大臣们,以证明她的确是应皇上的恳请,再次出朝训政的,而不是像洋人所说,是她把光绪撸下台的。看见她一副不急不慌的样子,根本不在乎他上不上朝,一时摸不清她的来意。

    慈禧对小回回和光绪身边的太监们摆摆手,说她跟皇上娘儿俩说点儿家常话儿,你们都出去。小回回和其他太监应声出去之后,慈禧从床头椅子上站起,不停地屋里走动,一边低头想着心思。

    “皇上啊,一见你这个样儿,你猜我想起谁了”慈禧走到床头突然站定,两眼直直地盯着光绪。

    “不知道。”

    “你皇兄,同治皇上。”

    光绪心里一沉。不等他问话,慈禧便说起当年同治皇上一病不起的情况。她告诉光绪,那年他没你这会儿大,刚十九。也是病得起不了炕,我也是这么站在他床前头,心里那份翻腾,这不是自发人反送了黑发人了吗她断断续续地说,一会儿沉缓,一会儿急促,说得光绪毛骨悚然,心想她莫不是暗示自己,要是不听她的话,再不肯上朝接见臣子,她就对外说他病死了。

    光绪脸上任何一丝微小的表情变化,都没逃过慈禧的眼睛。她知道他害怕,认为她突然提到的话题隐喻某种不祥的事物,这样她来这儿的目的就达到了一半,当她说到那天她把太监们都轰下去,当时那场面和现在一样,就剩了我们娘儿俩时,光绪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虽然他病成那样儿,心里倒还明白。他跟我说:我还没儿子,皇位交给谁呀”慈禧话头一转,说到儿子临终的情景,声音也变得嘶哑,显得非常伤感。光绪刚才那份惊恐渐渐淡了,被她的话带入当年的情景里,不知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慈禧继续对光绪说道,“他问我,我愣在那儿,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没想他早有了主意,他让我就在近支里给他抱一个。后来我就按他的意思,将你抱进宫,那年你还不满四岁……”

    “皇爸爸意思我明白,儿臣不孝………

    光绪始终逃脱不了这个情结。一说起慈禧抱他进宫立为皇储的经过,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感激。也许正因为这个情结,他才一次又一次地坐失良机,沦落到现在名为皇上,实为阶下囚的地步啊。

    说了一大圈,慈禧终于绕到了正题。说她选中光绪,算是弟弟接哥哥。当时说好了,等光绪得了儿子,兼祧同治皇帝,也算他没绝后,慈禧说到这儿忍不住老泪纵横。她对光绪说,直到现在,你还没儿子。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皇爸爸可就坐了大蜡了慈禧这番话迭宕起伏,一波三折,其中隐含着威胁,又有温存和感慨,无奈中透着从容,从容中显示了她的大度,自始至终,她就没提过一次他让袁世凯用兵的事儿。光绪被她这一席话说得晕头转向,慌忙由床上挺起上身说:“皇爸爸,儿臣只是偶感风寒,今天好好睡一觉,明天也许就差不多了”

    “有那么快吗”慈禧心中一动,故意装出不相信的样子。

    “明天儿臣就陪皇爸爸上朝”光绪毅然地说。

    “你可别硬挺。”慈禧劝他。

    “皇爸爸放心。儿臣一定去。”

    “唉,明儿再说吧。”慈禧深深叹了口气,笑着对光绪说:“我这俩皇上儿子,个顶个儿的那么孝顺哪”

    一切正如慈禧所预料。李莲英跪在地下求了好几天,光绪没理他,而她一出马,谈了不到一个时辰的话,第二天一大早光绪便出现在养心殿,闷闷地坐在慈禧左侧的龙椅上一言不发。

    光绪陪慈禧一块儿接见了朝臣,等到大臣们一个个告退后,只见瑞王仍跪在地下没走。慈禧意识到可能是武昌那边有什么事。一听说张之洞来了电报,李莲英从瑞王手中接过电报,双手递给慈禧。光绪在一旁听说张之洞来电报,心中不由得一动,想听听他说些什么。

    瑞王急了,连忙说电报上说的是他们家事。显然是在暗示李莲英和慈禧,让他们想法将光绪支走。慈禧接过电报,说皇上病刚好,早点儿歇着吧。光绪知道这里头有他不便知道的东西,只得无奈地站起,知趣地对慈禧说:“儿臣告退了”。光绪刚站起,慈禧看了大字写的电文因为她是老花眼,特意由军机处的文员恭恭正正地重抄了一遍,立即笑了,让光绪别走。

    “皇上,你也看看k慈禧将电报递给光绪,光绪迟疑着不敢接,瑞王跪在地下急得两眼直翻,可又不敢阻拦。

    “你看哪,这也叫奏章啊”慈禧让李莲英将电报递到光绪手中,一边跟瑞王开玩笑地说,“张之洞这是跟你套近乎呢”

    光绪看了电报,心里顿时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张之洞为什么突然要替瑞王家的格格和荣庆作主婚。虽然有关小格格和荣庆订婚的事他也曾听说,但荣庆心里老大不愿意,所以他在了解了他和宫女吟儿的相爱经过后,才答应替他们俩指婚的。可惜的是他没来得及指婚,宫中发生了巨大事变,荣庆当夜逃出宫外。本指望他能与茶水章一块上南方找张之洞救驾,没想张之洞反过来要替他和小格格主婚。不管怎么说,至少说明荣庆非但没让他们抓住,而且人到了武昌。他沉下心来,想到这后一条,心里说不出的惊喜,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件好事。

    “奴才特别为难,要请老佛爷做主”瑞王吞吞吐吐地说。他本想等光绪走了再说这事儿,没想老佛爷心血来潮,偏偏让皇上留下。

    “武昌办就武昌办吧。正巧儿都赶在那儿了嘛。白云呀,黄鹤呀,听着都那么热闹”慈禧不假思索地点头说好。她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早有打算。她知道荣庆本是光绪身边的侍卫,想通过小格格和他成亲,将他钩回北京。然后严刑审讯,将皇上流窜到外面的死党一网打尽。这样既给了张之洞面子,又能拿住荣庆,从他嘴里问出许多有关皇上的情况,这叫一箭双雕。

    “可是小女选中的姑爷,如今还通缉在案哪”瑞王急了。他当然不会想到慈禧将他女儿当鱼饵。

    “销了就是了。我答应过你们家的小格格。”慈禧作出一脸认真。“前程呢”瑞王问,心想自己女儿总不能嫁个没官职的。

    慈禧问他原先是什么前程,瑞王说是乾清门三品侍卫。慈禧又问了荣庆一些情况,当她听说荣庆姓氏叶赫那拉,和自己同属一个旗,当即让瑞王回去,让军机拟个旨,就说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加恩开复处分,官居原职。

    “谢老佛爷慈恩”瑞王连连磕头。

    “圣旨得皇上下,谢皇上啊。”慈禧指着光绪。

    “奴才谢皇上”瑞王向光绪磕头。“这人我认识,瑞王曾经保举他做儿臣的卫士。”光绪故意顶着慈禧的面问瑞王:“有这么回事吧。”

    “没上任几天就颠儿了”瑞王窘迫地一笑,慈禧连忙替瑞王打圆场。

    “反正全部过去了,重打鼓另开张吧。让他们拜堂以后就回北京,我要当面儿给他们喜钱”慈禧当下想出个主意,让光绪替他俩赐个“喜”字儿,赏给荣庆和小格格。见到皇上亲笔字,荣庆便不会再怀疑。另外时下到处传说皇上如何如何了,这幅他亲笔题写的字,也能堵住别人的嘴,等光绪写好,慈禧当即让人迭去婊装,第二天便送到军机处,由兵部派人六百里加急送到武昌。

    张之洞一份电报,不但皇太后恩准他替小格格和荣庆完婚,同时还让皇上亲笔提写了一个大大的喜字,由兵部快马一路送到武昌,赏给这一对新人。这与其说是给小格格面子,还不如说是给他张大帅的面子啊。接到皇上赐字的当天晚上,张之洞在总督衙门大堂披红挂彩,摆了几大桌酒席,先请了一些知情人,等第二天再正式大办特办这个由当今圣母皇太后亲赐的大喜婚事。

    小格格一想到明儿与荣庆一拜堂便正式成为夫妻了,心里说不出的高兴。酒席上,突然不见了荣庆,她一路找到荣庆的睡房,果然他在里头瞅着皇上赏的那个好大的喜字,显得心思重重。她一进门便哇哇叫开了,跟他商量起明儿的婚事。荣庆心里乱成一团,根本没听见她说些什么,一心想着眼前的事。小格格哪来这么大面子老佛爷非但不治他的罪,而且传下旨令,赐他与小格格完婚,这还不说,居然让他官复原职,这里头究竟有什么学问。

    “我跟你说话,爱理不理的,到底听见没有。”小格格冲着他叫起来。

    荣庆确实没听见她具体说什么,但知道她说明天拜堂的事。为了表示他听见了,故意作出一副埋怨的样子,说这事儿本来就该回北京再说,在这儿办事哪头儿都不靠啊,他意思是指娘家婆家人都不在这儿。

    “早你怎么不说老佛爷也赐婚了,皇上也赏字儿了,后悔也晚了”小格格不高兴地嘟着嘴,觉得他一脸的晦气,一点儿不像大婚前的新郎官那样神采飞扬,便冲着他说:“我可把话说头里,以前你有什么花花事儿,我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了,可你跟我成了亲,要是再想着那个小妖精,我可不是什么好脾气”

    “瞧你说的”荣庆无奈地笑笑。她不说还好,她一说,反倒勾起他藏在心底里的心思。小格格问他:“你真不想她了”荣庆点点头说不想了。

    “一丁丁儿也不想”小格格追问。

    “你烦不烦哪”荣庆一脸的无奈。

    “不想就好”小格格拖他回大堂陪总督府的客人喝酒,他说头疼,跑到这儿就是为了躲酒。小格格说行,你躲在这儿,哪儿也别走。由她去那儿代他跟客人拼酒,等她撂倒几个再回这儿找他。她走到门边,突然又跑回来,在他腮帮上狠狠亲了一口,丢下一串铜铃般的笑声,一阵风地跑了。

    荣庆烦躁地将光绪亲笔写的喜字挂轴铺开在床上,突然觉得不对头,怎么这上头的双喜一共四个口字全都没封口,他越看越觉得奇怪,这分明是皇上暗示自己。想起光绪关键时候,经常不明着说,就像那次让他带密诏出宫时,将那玩意儿塞进枪管。这一个个口字全都开了一个小口子,分明暗示他,有人张着口,就等他回去一口吞了他。当时慈禧让光绪写字时,光绪知道慈禧想利用他写的字,钓荣庆上钩。他将计就计,在这小小的口字上做了手脚。

    三十六计,走为上</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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