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干这种事儿,浑身紧张地颤抖。瞅着他那张英俊的脸上怯怯的神情,她那本已麻木的心突然涌出一股隐隐柔情。她憎恶这张床上几乎所有的男人,厌恶那些除了欲念再也没有其他的内容的粗野,痛恨她身为玩物不幸的命运。面对这位生性腼腆的年轻军爷,觉得他跟其他男人全然不同,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抚摸着他后背,竭力以女性的温柔令他安心。

    过了好一阵子,他终于放松了。他再次睁开眼,神情恍惚地盯着她。她妩媚地一笑。这一笑立即让他想起心爱的女人,他仔细一看,原来怀里的正是吟儿,他愣了一下,眨巴着眼睛,突然发狂地抱住对方,嘴里喃喃叫着:“吟儿吟儿……”

    “荣爷,我不是金儿银儿的,我是英英。”

    “谁说你不是”荣庆迷迷糊糊地坐起,两眼瞪得好大,在昏暗的油灯下盯着她,“你骗我,你是吟儿……”

    “荣军爷我是英姑娘。你忘了,我是你抓阄抓到的英英……”她趴在荣庆耳边低声说着,一边伸手脱他内裤。

    “你不是吟儿”他猛然将她推开。

    “是,我不是……我当然不是吟儿。”她愣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激动地叫起来。她一边叫,一边将床边的油灯吹灭,放荡地扑在他怀中。

    “滚你不是吟儿给我滚”

    黑暗中,荣庆从喉头挤出一声暗哑的吼叫,粗野地将英英一脚踹下床。英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光着身子坐在地下,轻声哭起来。

    天刚透亮荣庆便醒了,发现自己和一个年轻漂亮女子躺在一张床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睁大眼睛,竭力回忆着昨晚上发生的事,无论他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隐隐记得酒桌上的事,甚至还能模模糊糊记得大伙儿为英英姑娘抓阄,后来又为元六吹宫女的事和他争吵,再往后他便记不起了。

    瞅着晨光中的英英,见她和衣躺在自己身边,睡得正熟,他心里立即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懊丧。已经不用再往下想,他已能猜出昨晚上大概发生的事。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急急忙忙穿上外衣,然后带上房门无声无息地走了。

    他一口气跑到城东的喇嘛庙,诚惶诚恐地跪在神龛前向菩萨磕头,求菩萨饶恕他犯下不可原谅的罪孽,他不该和抱月楼的女人上床,他对不起吟儿,对不起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

    他回到军营,元六和枣核脸等一班兄弟早已在那里等他。每次逛过妓院,这些军爷们总要聚在一起交换情况,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惯例,特别荣庆头一次让他们拖下水,而且人人争抢的英英姑娘又让他得手,因此军爷们一个个伸着脖子等他回来拿他开涮。

    “这下子雏儿算是开荤了,昨儿当了一夜新科状元”他一进门,元六便咧着大嘴跟他开玩笑,其他人也跟着闹开了。纷纷问他昨晚上骑了没有,一晚上骑了几回,英姑娘奶子大不大等等。他越是不说话,其他人越是逗他。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元六见他脸憋得通红,咬着双唇硬是不说话,心想多半他是头一次没经验,那好事儿没干成,心里憋气,伸手将他拖到一边低声问他,昨晚上到底怎么了

    “那要问你”荣庆心里因为吟儿的事本来就窝心,看见对方那一脸的邪笑,突然冒出一股无名火。

    “问我你俩扒光了在一起,老子也没在跟前”元六先是一愣,接着放声大笑,其他人也跟着元六笑起来。荣庆满肚子沮丧和懊恼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呸”他气得一跺脚,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转身要走。

    “站住”元六见他真的翻了脸,火气一下子蹿上来,“嘿,狗咬吕洞宾老子花钱请你跟女人上床,请错了”

    “错了,错了,就错了。”荣庆站在门边一连声说叫着。

    “再说一遍。”元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双手握拳走到荣庆身边,两眼愤怒地盯着对方。营中当兵近六年,别说他现在好歹是个小头目,就是当兵那会儿,也没人敢这样对他。

    荣庆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但心里那股气不顺,加上当着许多兄弟的面,硬着头皮重复着:“错了。错了。”

    “你活腻歪了”元六出手极快,当胸给荣庆一拳,将他打得一连后退了几步,差一点摔倒在门边。

    一见他俩真的动手,有人想上前劝架,被枣核脸等人拦住,他们说荣庆太混帐,该由六爷教训他一下,等荣庆站稳身子,元六已经跑到门外空地上,摆开架势等着他。荣庆果然向元六扑上去。两人扭在一处,像两头较劲的公牛,相互扯着对方肩膀在场地上不肯后退一步。相持了一会儿,荣庆突然发力,拦腰抱起元六,想将他摔倒。没想元六顺势一转,借着对方的冲力,抄起右臂反将荣庆身子夹在腋下,将他扔在地上。

    “服不服”元六在众人一片掌声中问道。“不服”荣庆爬起来又扑上去。两人斗了没一袋烟工夫,荣庆再次被对方摔倒。荣庆总也不服,一连几次摔在地下,摔得鼻青脸肿,累得气喘嘘嘘,爬起来又扭住元六不放,结果仍然像上次一样被对方重重摔在地下。

    “说,我错,还是你错了”元六双手叉腰,对摔在地下的荣庆说。

    “你错,你错,就是你错……”荣庆从地上爬起,嘴里仍然不服软,爬起来又要跟对方摔跤。

    元六心里纳闷,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心想到底哪儿得罪了他,跟自己没完没了地玩命。要依他脾气,他早就将对方揍扁了,毕竟因为他是恩老爷的外甥,手下总得留情。想到这儿他气先消了一半,索性不理对方,转身向营房门走去。荣庆见元六不肯再打,觉得自己实在没脸面,急得从后面追上,趁元六毫无防备,上前一把抱住他后腰,将他摔倒在营门边。

    围在四周的禁军当即哗然,特别是枣核脸等人火了,一拥而上要揍荣庆。荣庆心一横,当即跳起来,抄起挂在营房内墙上的大刀,“谁敢上”禁军一个个愣在那儿。这时元六从地上爬起,向众人挥挥手说:“都站开谁也不许上谁上来谁是寒碜我我一个人儿还拿不了他”元六转脸拍着胸口对荣庆说,“会使吗朝这儿砍”

    荣庆手握大刀,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你砍呀浑小子”元六大叫。

    望着脸不改色的元六,荣庆反倒软下来。尽管昨晚上的事跟元六有关,但总不能说元六存心害他,坏了他对吟儿立下的誓言。腿长在自己身上,自己经不住别人劝,跟他们去了妓院,这能怨谁想到这儿,一股热流顶上鼻沟,心里禁不住地发酸。他扔了手里的大刀,一屁股坐在地下,双手抱着脑袋,在心里狠狠诅咒自己:怨我太混帐了,做出这种事,对不起天上的菩萨,更对不起吟儿啊

    吟儿站在下房的窗口,望着高高的宫墙发呆,宫墙下有一片花坛,她刚进宫时那一丛丛月季花开得正艳,这会儿早已凋谢,成了一堆枯枝败叶在秋风中瑟缩。花犹如此,人何以堪正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啊过去读这些古人的诗,虽然觉得好,但好在哪儿并不觉得,此刻她才真正懂得其中的滋味。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荣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想,她说不清,但觉得这首诗却如此贴切地表达了这种苦想之情,有时候,她一个人静静地想着荣庆,越想越觉得没指望,越没指望越是要想,在这绝望的苦想中,胸口里好像爬满了无数小虫,拼命啃吮着她那颗血淋淋的心。心掏空了,身子也空了,就像香炉上燃烧的线香,随着那股冉冉青烟,留下的是灰烬,是空,什么也没了。没有眼泪,没有悲痛,没有任何感觉,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啊

    所幸的是在宫中太忙,天不亮就得起来做活,一直累到天黑,晚上倒在床上已经筋疲力竭,脑子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否则这种苦想会毁掉她。有时候这种渴望的念头不自觉地在脑海中刚刚浮出,立即被她卡断,她不是不想,实在是不敢想。她常在心里提醒自己:再熬上六年多,她就能再次见到他,她不能死,她必须活下去,为她庆哥活着。

    前几天,母亲在嫂子陪同下来宫中看她,当她得知他已经去承德当禁军,一方面因为他离开自己太遥远感到沮丧,另一方面也庆幸他不在京城,否则不知他会干出什么荒唐事,就像上次和小玉一起扮作赶车的混进来看她,一旦出了事就完了。宫中规矩森严,外人不知道。你想想,倩儿为了一条男人的汗巾活活让人打死。她正想着心事,身后突然响起平儿的叫声。吟儿吓了一跳,慌忙转过身。

    “瞧你吓的,脸都白了。”平儿看一眼对方。

    “平姐姐,”吟儿拍着胸口说,“我自小就有这毛病,一点儿动静就吓得我半死”

    “秀子姑姑回来了”

    “真的”吟儿惊讶地瞪着两眼,“在哪儿”

    “在西偏殿,两个小太监陪着一起回宫的,看来她少不了要挨板子。”

    “走,去那边看看,”吟儿要平儿跟她一起去西偏殿。

    平儿怕她惹事,非但不肯去,而且也不让她去。吟儿一定要去。平儿坚决不让她去,两人僵持着,谁也说服不了谁,正在这时,刘姑姑来了,要吟儿立即去西偏殿,吟儿本想问问什么事,见刘姑姑一脸的肃然,话到嘴边没敢说,一路跟着对方向西偏殿走去。

    慈禧本来想处死秀子,由于茶水章说情,老太后抛了铜钱,借着菩萨的名义饶了她一条命。家法不能饶,所以今儿秀子被太监从空房带回储秀宫,要在西偏殿用刑。总管李莲英身兼太后身边的宫监,亲自在这儿监督,由刘姑姑领着几名宫女在一边侍候,吟儿是秀姑姑带的宫女,算是秀子的弟子,所以也被叫来了。

    一进殿门,吟儿便看见秀子低着头,一身素衣站在大圆柱下。圆柱下放着一条长凳,长凳边站着几名太监,其中一人手里握住一根大半人高的竹板,竹板上漆着黑白二色,气氛非常紧张。

    李莲英看一眼守在殿门边的太监。两位太监立即将宫门关上,殿内顿时暗下。“传家法。”李莲英话音一落,两名早有准备的太监上前将秀子按在长凳上,身材高大的打手将漆有黑白二色的竹板双手捧着递到李莲英面前,让对方检查。李莲英摸摸竹板点点头,刘姑姑这才带着吟儿走到秀子身边,撩起她的上衣裙袍,慢慢褪下她的长裤,然后再剥下她内裤。吟儿一边剥秀子的衣服,一边觉得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随着太监的叫板声,打手的竹板从空中落下,在秀子的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吟儿看见秀子双手紧紧抓住长凳,一头乌黑的头发散开着,脸上一片惨白,每打一下,她的身体便痛苦地抽动一下。

    秀子羞辱地闭着眼睛,死死咬住牙根,不让自己叫出声。殿内一片肃静,只听见太监的叫板声和竹板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不一会儿,秀子雪白的屁股上渗出一道道血印。

    李莲英站在那儿监刑,脸上毫无表情。那名身材高大的太监打足了四十大板,这才停下手,抬头望着李莲英。李莲英向太监摆摆手,太监提着竹板悄无声息地退下。这时,刘姑姑带着吟儿和另一名宫女,用事先准备好的草纸盖在秀子血肉模糊的屁股上,草纸很快让血浸透。吟儿说不出地心疼,她垫好草纸后,轻轻替秀子拉上裤子,和另一名宫女一起将秀子从长凳上扶起。

    李莲英看一眼秀子:“秀子你知罪吗”

    “奴才知罪。”秀子满脸泪痕,咬着牙不敢哭,在吟儿搀扶下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老佛爷念你在她身边伺候多年,赏你一瓶云南白药”李莲英从小太监手里取过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瓶云南白药。

    “奴婢谢老佛爷恩典祝老佛爷吉祥如意,万寿无疆”秀子慌忙跪下,忍着伤痛一连磕了三个头,这才双手接过云南白药。

    李莲英离开西偏殿,一路来到储秀宫正殿,向慈禧禀报用刑的情况,同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向她禀报,那就是他怀里揣的这份奏折。

    慈禧正在东间房内用茶,茶水章在一旁侍候着。李莲英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他是唯一不用通报便能直接见太后的人,连光绪皇上也没有这份特权。他走到慈禧面前跪下:“奴才叩见老佛爷”

    慈禧抿了一口茶,抬起眼皮子看一眼李莲英:“李总管起来吧,有什么事站着说。”

    “折寿了,折寿了,老佛爷千万别这么称呼奴才”李莲英从地上爬起连连作揖,一边从怀里取出瑞王的奏折。

    慈禧瞅见对方手上的奏帖:“说吧,什么事”

    李莲英迟疑地看一眼茶水章。

    茶水章是个明白人,连忙向慈禧请了跪安,侧着身子退出门外,李莲英见屋里没人,这才凑到慈禧身边,低声他说:“老佛爷瑞王递上奏本,提起他为七公子迎亲的事,说他已经做好准备,等着老佛爷恩准此事,让他儿子与秀子姑娘成亲。”

    “秀子不争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慈禧沉默了一会儿,一脸的不高兴,“本来我觉着她聪明伶俐,为人乖巧,才让她嫁进瑞王府的。没想到她不识抬举,要不念她伺候我多年的旧清,我早就……”话到嘴边,她将“赐死”二字咽回去。

    “那老佛爷的意思是……”

    “秀子用了家法”慈禧反问。

    “刚刚用了。她让奴才替她向老佛爷谢恩”

    慈禧知道他说的是赐给秀子的云南白药,不经意地从鼻子里哼了一下。李莲英便将刚才秀子用刑的情况说了一遍,并再三强调秀子认了罪,态度非常诚恳。

    “不论怎么说,她也不能留在宫中了。”慈禧听出对方的意思,似乎想替秀子说情,断然说出她的意思。按宫中规矩,凡被动用家法的宫女和太监必定要调出宫中,以防这些奴才心生报复,做出不利主子的举动,因此秀子也不例外。

    “那是自然的。只是瑞王那边……”

    “也不能让秀子嫁进瑞王府了,至于怎么跟瑞王说,由你找宗人府官员商量一下。”慈禧犹豫片刻说道。

    “老佛爷”李莲英沉吟了半天,想起瑞王再三求他的事,硬着头皮说,“奴才觉得老佛爷所住的储秀宫,实为紫禁城内天下第一宫,这儿的规矩也是皇宫内最严的,所以秀子的事最好不要张扬出去,以免坏了这儿的声威。”

    “怎么,你今儿这话跟茶水章一个样儿”慈禧沉下脸。

    “都是您身边的奴才,自然看重储秀宫的名声,觉得这一条最要紧。”李莲英一听茶水章也这么说,胆子顿时大了许多,立即拿出他那巧舌如簧的本领,表面上替秀子说情,骨子里却是替瑞王爷办事,“再说秀子已经按宫内的家法受到严惩,她本人也后悔不己,觉得对不住老佛爷多年的恩遇。奴才以为,最好还是不要惊动宗人府,免得这事儿在外面传开来,加上有些生事之徒添油加醋,搞得纷纷扬扬的,倒不如仍按老佛爷原先的旨意。

    “不行不能让她嫁进瑞王府,好端端地便宜了她”

    “老佛爷奴才听说瑞王的七公子,是个不懂人事的……”

    “这话儿怎么说”慈禧愣了一下。

    “据奴才所知,七公子是个痴呆儿,今年二十四了,连撒尿都不会自己脱裤子”

    慈禧半天不说话,从椅子上站起,摆弄着手中的佛珠,在心里盘算,瑞王家的小七子天性愚钝,她早就听说了,但不知道痴呆到这个地步。

    “小李子你肯定不会出错”

    “宗人府管事的亲口告诉奴才的,绝不会有错。”一听慈禧叫他小李子,李莲英立即明白这事儿准有商量。瑞王的痴呆儿,他不但听人说过,更亲眼在王爷府上见过,而且他便是赐婚的直接筹划者。小七子一直是瑞王一块心病,因为是痴呆儿,门当户对的人家自然不肯将女儿嫁过来,花钱从平民百姓家买一个又怕丢了王府的面子,因此才托李莲英说动老太后,将一名宫女赐婚给他七儿,这样不但成全了儿子,更脸上有光,甚至在特定的时候成为一种政治资本。

    “我明白了。”慈禧恍然大悟,“秀子这个小贱人,一定是听到什么风声,才会做出这种事的要不是你今儿提醒我,我还从没往这上面想过。”

    “老佛爷要是让秀子嫁进瑞王府,既保住了储秀宫的名声,又给了瑞王好大的面子,更让其他人知道,谁也不敢心存侥幸,违抗圣命。”

    “好个小李子也够狠毒的,就不怕老天报应”慈禧突然指着李莲英,半开玩笑半认真他说,“秀子越是不想嫁给那痴儿,你越是要她嫁那痴儿那好吧,按你的意思办。”

    “老佛爷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李莲英慌忙跪在地下连连磕头,心里却乐开了花。瑞王是慈禧的亲戚,深得太后的喜欢,又是当朝的军机大臣,替他帮了这个大忙,有银子进账事小,更重要是自己又多了一个后台。当然,现在他不需要任何后台,老佛爷便是他最大的后台,连皇上也不敢拿他怎样。巴结瑞王,是他着眼于将来的需要。老佛爷老了,今年六十多了,总有一天要走的,他不能不留一条后路啊

    秀子终究没能逃过她的命。

    当初为了不嫁给瑞王家的痴呆儿,她一连绝食六天六夜,结果她没死,让人抬到太医院,治好了拖回宫狠狠打了一顿,到头来依然要嫁过去。她站在炕头整理衣箱,心里说不出的悲凉。她自幼父母双亡,很小便进了宫,原以为太后会念她一片真情饶了她,将她留在身边,像那些上了年纪的妈妈一样,侍候老佛爷一辈子,万万没想到会是现在这种结果。

    “秀姑姑”吟儿挑起门帘走进来。

    “吟儿”秀子走上前拉着她的手,“坐,这儿坐。”

    秀子让吟儿在方凳上坐下,自己也在炕沿落下身子,刚坐下,屁股上的伤痛处碰到硬处,“哎呀”叫了一声又站起来。

    “秀姑姑您受委屈了。”吟儿想起那天秀子用刑的情景,心里非常同情她。

    “吟儿,”秀子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千万别这么说。记住,以后有人挨了板子,只能说您受苦了,可不能说委屈。你说奴才委屈,那当主子的脸面往哪儿放啊”

    “秀姑姑我一定记着您的话。听说您这凡日要出宫,特意来看您。”

    “其实我也想去看你,只是前几日走动不方便。”

    “秀姑姑”吟儿从怀里取出一只毽子,双手捧着递给秀子,“秀姑姑你不要见笑。我知道你在宫中呆的时间长,老佛爷赏给你不少好东西,想来想去没什么可送的,这是我和平儿一片心意,好让你闷的时候耍一耍……”

    秀子接过毽子放在手中仔细端详,只见毽子底座的布面上绣着“吉祥如意”四个小字,心里顿时说不出的感动:“谢谢你有此心了前一阵跟着我,受了不少委屈,做姐姐的向你陪个不是。”

    “您千万别这么说。这几个月,不是姑姑精心调教,手把手教我,也不会有今儿我伺候老佛爷的福分”想起她头一次给老佛爷敬烟,蒲绒儿烧得她手指生疼,要不是当初秀子让她端着滚开的水练出一手的老皮子,她准会熬不住让火星儿飞出来,真要那样就惨了。

    “恭喜你我早知道你是块好料子,能伺候好老佛爷。”

    “秀姑姑我也要恭喜您啊”

    “傻吟儿,我哪有什么喜事儿”秀子杨起眉毛。

    “姑姑出宫了,这是其一,另外我听说姑姑要嫁进瑞王府,这可是老佛爷赐的婚”

    秀子顿时灰了脸,半天不说话。

    “姑姑我说错了”

    “没错。”秀子强忍着心中的痛楚,挤出一副笑脸,“你说的没错,老佛爷给了我天大的面子”

    秀子一想到再过几天就要嫁给瑞王爷家的痴儿,恨得直咬牙,当初几天不吃不喝,怎么就没死掉难怪人说是你的命,想躲也躲不过。吟几见她脸色凝重,似乎不愿提嫁人的事,只好忍住话头,闷闷地干坐着。秀子看一眼吟儿,沉默了一会儿,走到打开的衣箱前,从箱底翻出一副皮色很旧的护膝。

    “吟儿这一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见面,我也送你一样东西留作纪念。”秀子将护膝递给吟儿。

    “谢谢姑姑”吟儿接过护膝,知道是戴在膝盖上的玩意儿,宫中一些老人好像都有这玩意儿。

    “别小看了这玩意儿。”秀子轻轻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告诉对方,“我们这些当奴才的,成日在宫中伺候皇家主子,用膝盖当脚使,跪着比站着时候还多。现在天凉了,你戴在腿弯上,既不伤皮肉又能保暖,宫中的老人,上自李总管、崔回事这些有身分的公公,下自妈妈和姑姑们,每人都备着好几副这玩意儿。”

    吟儿摸着护膝上的皮毛,感激地看着秀子。

    “这可是上好的皮子,是满洲的山貂皮子做的。上一辈姑姑离开宫中时送给我的,现在留给你,时间一长,你就知道这玩意儿的好处了。”秀子抬脸望着窗外储红色宫墙,想起六年前那个初冬,教她的姑姑得了肺痨病,让人送回老家乡下。姑姑临走前将这副貂皮护膝传给她。后来姑姑出宫不久,便病死在乡下。

    “姑姑,我……”吟儿看见秀姑姑眼窝湿湿的,知道她心里不好受,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没等开口眼圈也红了。

    “当年我送上一辈姑姑时也跟你一样,心里不好受。可仔细想想,我们这些当奴才的,总有一天要走的,更不用说主子哪天高兴了,把你当作猫儿狗儿地送给别人。想想我挨打的事,都是自个儿讨的,不怨别人。生就这个命,你就该认命。你说是不”

    吟儿若有所思地盯着秀子,总觉得她话中有话,但认真琢磨起来,又品不出那话外的意思。她愣愣地站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

    立冬的前一天,秀子终于出嫁了。

    秀子是老佛爷赐的婚,加上她父母不在了,储秀宫便是她的娘家。慈禧送了八大箱的嫁妆,让李莲英亲自送她去瑞王府。吟儿与几名宫女作为伴娘,随着送亲队伍一起离开了储秀宫。

    为了感激老佛爷对他们家的恩宠,瑞王亲自领着迎亲队伍顺贞门和神武门之间的雨道上等候着。瑞王的夫人也来了,她坐在蓝呢大轿内,不时掀起轿帘,与轿边骑着高头大马的瑞王低声说话。他俩的话题自然是今儿的婚事,特别是傻儿子老七。担心他会闹出笑话。瑞王一再叫夫人放心,说事前做了足够的准备。

    为了防止万一,瑞王特意让人将这位自幼痴呆的儿子两腿紧紧捆在马鞍上,然后再套上新郎官的喜缎绸袍。绸袍遮着下身,这样不知情的一点也看不出个中的秘密。七公子胸前扎着一朵红绸结,两个身材高大的兵勇骑着马,将他夹在中间,其中一个兵勇紧紧抓住马疆,以防马儿不听话将他掀下马背。

    七公子捆在马上东张西望,当他看见人群一片欢闹,像个孩子似地舞着胳膊,呲牙咧嘴地傻笑,一边流口水一边哼哼叽叽地叫着,一名军勇用汗巾替七公子擦着嘴边的口水。

    “我要喝……喝水……”七公子从掀起的门帘里看见大夫人,顿时放声叫开了。

    “要喝回家喝,这儿没水。”瑞王不耐烦地训斥儿子,唯恐他不听话。

    “渴”七公子虽说怕他父亲,但仍然坚持要喝水,“我渴。”

    “混帐东西”瑞王勒着马疆,走到儿子身边,沉下脸厉声叱责,“跟你说了这儿没有水,你要再哼哼叽叽,小心回去挨板子”

    七公子被他一骂,低着脑袋不说话。

    “王爷”七儿子是瑞王侧福晋生的,侧福晋就是小老婆,但今天这种场面,只有大夫人才有资格出面。七儿虽不是她亲儿子,毕竟也是她名下的儿子,所以低声劝着瑞王,“今儿是他大喜日子,别对他太凶了。”

    “你懂个屁今儿在紫禁城里迎亲,犯了这儿的规矩,老佛爷和皇上怪罪下来,要砍脑袋的。”瑞王瞪一眼妻子。妻子立即闭上嘴,不敢再出声。

    吟儿作为秀子的伴娘坐在轿子里,一路随着王府的迎亲队伍热热闹闹地出了神武门,然后向西一拐,朝着府右街一带走去。

    这是她进宫半年来第一次跨出宫门,心里莫名地激动。她掀起软呢窗帘,见街上站着许多看热闹的人,迎亲乐队吹吹打打一派喜庆,她便忍不住想起荣庆。要是她不进官的话,要是那披红戴花的男人是荣庆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荣庆呀荣庆,你在哪儿你也想我吗是不是也像我,一想起你就六神无主,一想你便觉得世上无论什么事一点意思也没了……她正胡思乱想,突然轿子停下,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好像出了什么事。她慌忙掀起轿帘向外张望,只见秀子花轿边的七公子在马背上大叫:“我要撒尿我要撒尿……”

    “混帐东西你给我闭上嘴”瑞王怒不可及,两腿夹着马肚子冲到儿子身边,伸手给他一已掌,这一打,众人全愣住了,乐声夏然而止,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怎么办。

    “快快走”眼看快到家了,这混帐东西突然发作了,瑞王心里气得直骂娘。他催着迎亲队伍快点走,千万不能在这儿当众出丑,只要进了王府就好办了,没想七公子实在憋不住了,一泡尿全撒在裤裆里,他本能地大叫,不顾一切地挣扎着,似乎想将捆住的下身挣脱出来。

    就在这时,队伍中有人放起鞭炮。七公子身下的乌雅马突然受惊,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叫向前冲出去。马儿突然发力,抓住缓绳的勇士失去重心,一头从马上栽下。马儿飞奔着向街边冲去,看热闹的人吓得纷纷散开,穿红戴花的傻新郎却在疯颠的马背上咧着嘴大笑……

    迎亲的送亲的队伍乱成一团,人们惊呼救人。

    目睹了眼前的一切,吟儿突然明白秀子姑姑为什么早先寻死寻活,为什么一提起嫁人的事就脸色发灰,甚至她为什么一会儿对自己好,一会儿又捉弄自己。原来,这一切一切都跟眼前这位痴呆男人有关,而秀姑姑将要一辈子跟这个傻男人在一起啊

    就在这紧急当口,荣庆突然出现在大街上。

    原来他借口祖母病重,偷偷从元六那儿告了假,私下回到北京,其实他是专程回到这儿打听吟儿的情况。他一路向二舅恩海家走去。刚走到府右街,迎面走来迎亲队伍。他无心看热闹,正想钻进一条胡同岔开,突然听得众人一一片惊叫,野性大发的乌雅马向他迎面冲来,发狂似地又蹦又跳,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新郎下身捆在马背上,绳子已经松开,情况非常危急。瑞王和手下吓得目瞪口呆,一边追着七公子一边大叫。

    救人要紧荣庆来不及细想,从路边飞身跃上了七公子的马背,骑在七公子身后,双手抓住缓绳,用脚拼命踢马肚子,一边大声吆喝着,试图将马儿制服。乌雅马又踢又蹦,想将荣庆和七公子掀下马背……

    围观的人群和迎亲的队伍一个个屏声默气,盯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壮士,紧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吟儿坐在伴娘的花轿里,透过窗帘看见骑在马背上与马儿搏斗的壮士不是别人,竟是她朝思暮想的荣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门眼,似乎一不小心就会从喉头里蹦出来。起初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随即脑子里冒出无数个疑问。他不是在承德当兵怎么回来了,最近家里人来探宫时,为什么从未提起他一连串疑问从脑壳里冒出,望着荣庆与撒野的马儿搏斗,她心里暗暗担心。她忘了自己这宫女身分,忘了她是储秀宫派出的伴娘,不顾一切地挑起轿帘,瞪大眼睛盯着马背上的荣庆,浑身紧张得直哆嗦。

    荣庆骑在马背上,双手勒紧疆绳,两条腿使劲夹着马肚子。他既要管住马儿的疯劲,又要保护七公子不从马背上摔下。经过一番搏斗,他终于制服了马儿。当他骑着乌雅马,一手扶着傻笑的七公子向迎亲队伍走来时,人们情不自禁地发出一片欢呼。

    到了迎亲队伍前,荣庆跳下马,将缰绳交给瑞王府一名脸色吓得死白的手下。瑞王抢上前,连声说谢地抓住他双手,请他留名。他来不及答话,突然看见吟儿掀着轿帘坐在花轿里,两眼死死地盯着他。

    荣庆盯住吟儿,这意外的相见太突然,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日夜苦想的爱人。他站在那儿,望着打扮得非常漂亮的吟儿,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没来得及将她那一身鲜艳的服装与迎亲联系在一起。此刻,他正考虑另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他只要跨前几步,伸手就能够到对方。他是多么想走到她面前跟她说话啊但他没有动,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想起秀子,倩儿等人的遭遇,以及宫中森严的规矩,吟儿本能地向后缩着身体,一边放下轿帘,不敢再看荣庆,怕对方更怕自己控制不住心里的冲动,一时间做出蠢事,害了自己也害了对方。

    就在她放下轿帘的一瞬间,他本能地跨上一步,刚想张口叫她,惊魂未定的瑞王上前拦住荣庆:“谢谢这位壮士多亏您救了我儿子请壮士留下尊姓大名”

    荣庆根本没听见瑞王说什么,目光仍死死地追着吟儿的轿帘。这时正碰上吟儿再次掀起轿帘,两眼愣愣地朝他这儿看来。两人目光再次碰在一起。荣庆突然取下脖子上挂的小锦囊,锦囊里藏着吟儿分手前剪下的一缕头发,这是他唯一想起的动作,表明他等她的决心毫无改变,局外人全都沉浸在一片惊慌中,谁也没想到这是一对生死恋人瞬间的交流,多少千言万语,都在这惊鸿一瞥之中啊

    瑞王仍然缠着神情恍惚的荣庆,一定要他留下姓名。被人扶下马的七公子站在秀子的花轿边突然大叫。瑞王回头一看,不由得气呆了,只见儿子撩起长袍,褪下湿淋淋的裤子,当众露出下身。瑞王气得大吼一声,怒不可遏地冲上去,当头狠狠给儿子一拳。七公子闷叫了一声,像一截木头直直地倒在地下……

    前天,荣庆抽空跑到吟儿家里打听她的情况,吟儿哥哥福贵不让他进他们家门,骂叶赫家人没良心。起初他不明白怎么回事,一再追问,才知道原来他不在家时,父亲托人带信给吟儿母亲,将他与吟儿的亲事退了。他气得不行,回到家和父母大吵一通。叶赫将军盛怒之下,让家丁将他按在地下,按家法狠狠打了他一通,最后母亲一再求情才放了他。他躺在自己睡房里不吃不喝,也不出门,见了任何人也不说话。

    母亲见此情况心疼无比,独自跑进来苦苦劝他。

    “荣儿你已经二十出头,再等七年,都快三十了,就是你等得了,你爸和我都等不及了。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爸和我都奔五十出头的人,你忍心叶赫家后继无人”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他说。

    母亲一共生了四个儿女,上面三个都是女的,只有他一个儿子。后来丈夫娶了二房,又一连生下二个女儿,因此叶赫家就他一个男儿,荣庆父亲本是单门独传,如果荣庆再不生儿子,他们这一房就要绝后了,按当时风俗,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庆儿我知道你心里喜欢吟儿,但也得替咱们叶赫家想一想。你想等到吟儿放出宫外再结婚,即使我答应,你爸也不会答应。”荣母见儿子不说话,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道。

    “除了吟儿,谁都不娶。”荣庆平时最心疼母亲,为了吟儿他不得不横下一条心。

    “如果真舍不得吟儿,一定要等她,除非你先娶一位二房,哪怕纳一房妾,让她替咱们家生儿育女。如果你答应,我一定帮着劝劝你爸……”

    “我说了,除了吟儿谁个都不要。要是逼急了,我出家当和尚去”荣庆打断了母亲的话,一口咬定自己除吟儿不娶的决心。

    面对丈夫和儿子,一个要替儿子另择亲事,另一个非吟儿不娶,叶赫夫人两头为难。尽管她心疼儿子,但在这件事上却毫不动摇地站在丈夫一边,因为毕竟关系到叶赫家族后继有人的大事。她本想让荣庆讨个妾,先生个儿子再说,没想到儿子根本不考虑,不等她说完便断然反对,任她说破了嘴也没结果。

    荣庆在屋里睡了一整天,第二天一大早便出了门,想去找他二舅,让他帮着劝劝父母,同时,br /gt;</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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