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儿点点头。

    “吟儿,从明儿起,由你去替老佛爷敬烟。”

    “姑姑这……”吟儿顿时愣住,看来她的担心已经被证实,秀子姑姑将从此在储秀宫里消失。

    “怎么呐这可是别人想也想不到的福分啊”

    “我……我怕手法不够熟练。”这也是宫中的说话方式,她不敢说不行,只敢说怕做不好,对不起主子,刘姑姑一听这话便沉下脸。

    “那就小心伺候着吧,实话告诉你,这可是老佛爷点名让你去的,出了事非扒你皮不可。”刘姑姑说完便转身走了。

    “姑姑您慢走”吟儿和平儿同声将对方送出门外。

    一向脸色亲和的刘姑姑怎么突然变了脸吟儿诚惶诚恐地瞅着姑姑的背影呆愣着。看来这儿的人全都有两副脸,包括平儿,当然还有她自己,因为没有两张脸,你就无法在这儿生存。就像此刻,她心里再不高兴,也得在脸上装作一副高兴的样子,恭恭敬敬送走掌事儿的姑姑,由刘姑姑的脸,想起秀姑姑的脸,虽说秀姑姑那张脸说变就变,有时叫你难以捉摸,但比起周围有些难得一变的脸似乎更为真实。

    深秋,正午的太阳懒懒地爬在御茶房向南的窗台上。眼下正是老佛爷睡午觉的时候,储秀宫里里外外静得可怕,听不到一丝一毫动静。章德顺手里捧着水烟袋,坐在门口靠墙的条凳上打盹,他那双会动的耳廓有着神奇的听力,就像他鼻子有特殊的嗅觉一样。在这片肃然静谧中,他不但能嗅出太阳光的香味儿,甚至能感觉到窗台上阳光爬动的声音,并在这种声音中安心地垂下松弛的眼皮。

    章德顺绰号“茶水章”,这自然与他在储秀宫替老佛爷烧水熬汤分不开。他今年四十一岁,十八岁进宫,至今二十三年。他刚进宫时,同治皇上还没驾崩,他在宫中帮杂活。后来同治病故,光绪皇上才进宫的,那时皇上刚满六岁,他被分到小皇上身边当差,成为宫中一名膳食太监,后来,他伺候过皇后和其他小主子,直到李莲英当了内廷总管,这才将他调人储秀宫,在这儿一呆就是十多年。慈禧喜欢他,因为他熬得一手好汤水,加上他生性淳厚,从来不生事。宫中太监宫女们敬重他,因为他心地宽厚,为人随和,和他同辈的,像李莲英等人佩服他,因为他心静如水,从不邀功恃宠,更没有半点向上爬的野心。

    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苍蝇,在他脑袋边嗡嗡叫着飞来飞去。苍蝇飞了几圈,最后落在他鼻尖上,他感到一阵奇痒,皱着鼻子,试图将苍蝇赶走。苍蝇毫不理会地在他鼻尖上爬来爬去。他半闭着眼,挥着手将那讨厌的小飞虫赶走。没过一会儿,苍蝇又飞到他鼻尖上。他火了,轻轻放下手中的烟袋,小心翼翼地抬起胳膊,猛然发力,一把抓住了讨厌的小活物。

    他捏着手中的苍蝇,得意地放在耳边听了一会儿,走到炉灶边,想将苍蝇扔进火膛。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改变主意,掀起门上的竹帘走到门外,伸开手掌将苍蝇放了。

    苍蝇飞走了。他仍然站在原处,瞅着空中发呆。

    吟儿悄悄走到茶水章身后,见他望着空中发呆,轻轻叫着:“章叔”

    “吟姑娘”茶水章急忙转过脸,“有什么事”

    “章叔我给您捎来一样东西。”吟儿举起手中的鸟笼。

    “画眉。”茶水章接过鸟笼,瞅着里面的活蹦乱跳的画眉,瞪着一双眼睛,脸上透着欣喜,“从哪儿得来的”

    “家里人送的。您总一个人呆在茶水房,除了伺候老佛爷,平日没个说话的人,特意送来给您做伴儿。”前几天母亲来看她,怕她在宫中寂寞,特意带了这只可爱的小鸟,让她闲下来逗着玩玩,想起章叔平时对她的关照,特别是当她冲撞茶水房,秀子发难,他出面解围的恩情,决定将鸟儿转送给他,另外,她知道章叔是宫中老人,在这儿时间长,人缘好,知道的事多,因此也想乘机打探一下有关秀姑姑的情况。

    没等吟儿话声落地,笼中的画眉突然欢快地叫起来,悦耳的叫声,一下子将茶水章带回儿时的光景。他好像又回到从前,在乡下那片树林子里,他和邻家的孩子一起玩耍,一起上树掏鸟蛋,摘野果子。尘封多年的记忆突然被打开,要不是笼中小小的鸟儿,他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曾有着非常生动的童年。

    “有意思真有意思。”茶水章激动地瞅着手中的鸟笼,感慨万分地对吟儿说:“要说宫中宝贝,天底下再没有比这儿多的,可谁能在这儿听到画眉叫记得小时候在乡下,林子里都常能抓到这玩意儿,当时不觉得,现在才知道这可是个小活宝啊”

    “章叔,我就知道您会喜欢,所以特意送给您。”

    “吟姑娘,心意我领了。既然是你家里人带给你的,你还是留着和小姐妹们一起玩吧。”他边说边将画眉递给吟儿。

    “章叔,您一定要收下。我们家里人每次来这儿,进进出出多亏您照应,特别城门外的吴公公,总到桥头接我妈,想找机会谢你都来不及。”

    “这话儿就太客气了。吴公公跟我一起进宫,是自小一块儿提扫帚长大的把兄弟,他在外面当差,这事儿就归他管,说不上帮忙。”

    “不论怎么说,反正这鸟儿留在您这儿了你要不肯收,我就得跪下给您磕头了。”吟儿说完真要下跪,“使不得,使不得。”茶水章慌忙拦住对方说,“我收下,我收下。”

    他将手中的鸟笼挂在门外走廊上,再三表示谢意,吟儿连声说不谢,站在那儿想打探秀子的事,话在嘴边,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头。茶水章似乎看出她心思,便主动问有没有别的事吟儿犹豫再三,终于提起秀子的事,茶水章听后半天不语。吟儿看出对方为难,本想告辞,但又不甘心就这么离开。

    “吟姑娘这事儿你别打听了。”他想起那天吟儿来茶水房讨热水,秀子一脸的蛮横,没想到她对秀子依然这样关心,真是非常难得。

    “章叔,这我知道,我不过但心她身体,伯她受不住……”

    “唉,这都是命”

    吟儿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只得揣着一团疑虑告辞了。吟儿走后,茶水章站在回廊下瞅着乌笼里的画眉。画眉像知道他心事,抖着翅膀叫起来。老太监瞅着那生动的小活物,眼窝湿湿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其实有关秀子的事他不但知道,而且劝过李莲英,可惜再劝也来不及了。

    半个月前,慈禧睡过午觉刚起床,他匆匆赶到静室奉茶,他在靠门边的条案上放好精致的盖碗,在碗里放了满满一把茶叶,用小铜壶里的温开水过了一遍,然后再用大壶里滚开的水沏了二遍,盖上碗盖闷了一会儿,这才用托盘送到慈禧身边的茶几上。

    那天秀子伺候慈禧抽完了二袋烟,见他要伺候茶水,她便趴在地下给慈禧磕了三个响头,一边说“老佛爷奴才走了”秀子眼圈红红的,一步步退着走出起居室。慈禧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的惆怅。

    “老佛爷请用茶。”茶水章掀起碗盖,恭敬地跪在地下,将托盘递到慈禧手边。

    慈禧这才回过神,拿起碗盖,抿了一口,对茶水章说:“起来吧。”

    “谢老佛爷”茶水章站起,双手垂在身边。

    慈禧又喝了一口,突然间章德顺:“你觉得秀子怎么样”

    茶水章不知她什么意思,犹豫片刻:“人聪明,也勤快,心地也好。”

    慈禧笑笑:“章德顺你嘴巴里,我从没听你说过谁人有什么毛病。”

    茶水章慌忙说:“老佛爷奴才嘴笨,眼耳也笨,总觉得别人处处比奴才强。”

    “秀子很快要出嫁了。”

    “是吗”他故作惊讶,其实他已经从李莲英那儿知道老太后将秀子赐给瑞王府家的七公子,而且这位七公子天生的痴呆。

    “早在三个月前,我就把她赐给了瑞王家的儿子。”

    “那是秀子的福气啊”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不由得可怜起秀子,正如人常说的,一朵花插在牛粪上。

    “听说瑞王这个儿子没多大出息。”慈禧从椅子上站起,心烦意乱地走来走去,“这个小李子也够混帐的,事先也不问问清楚。”

    茶水章低着头,没敢再出声。他心里非常清楚,李总管那么精明,能不知道瑞王儿子是个残废人。他大内廷总管,另一个是朝廷大臣,王爷需要他从中帮忙,他也想利用王爷的势力,互相利用而已,没想到秀子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小七王爷的事,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想以死抗命,这下惹怒了慈禧,一道懿旨,将秀子打入空房。

    吟儿走后,茶水章正出神地想着有关秀子的事,小回回跑来提醒他给老佛爷上茶。他慌忙准备好茶具,向慈禧起居的正殿走去。

    茶水章挑起静室的门帘走进,见慈禧神色凝重地站在红木长案上的观音玉佛前,立即意识到老佛爷心里有事。只有碰上重大变故,或是非常不顺心的难题,慈禧才会独自一人躲在这间静室里苦苦思索。一般情况下,这儿是不让奴才进来的,平时无论敬烟,上茶,都在东西侧殿的起居室。

    想到这儿,茶水章更加小心翼翼,先在茶几上放好茶具,然后跪在地下,双手捧着托盘,将刚刚炖好的银耳汤递到慈禧面前:“老佛爷吉祥奴才给老佛爷请汤”

    慈禧拿起托盘上的银耳汤,抿了一口便放下,转身走回观音菩萨像前,竭力使自己的心神稳下来,因为她必须作出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回想这些年来,无论国事家事天下事,几乎没有一样顺心。洋人不说了,朝廷内冒出个姓康的酸秀才,和一班吃饱饭没事做的读书人,联名上书皇上,要搞什么新政。没想到皇上耳根子软,居然想重用这些人,也不跟她商量,便将康有为调人工部。不像话,大不像话真要是这么闹下去还了得,祖宗打下的江山还要不要了朝廷的事本来已经搅得她非常烦心,这还不算,偏偏自己后院也起火了。她不过将秀子赐婚给瑞王的七公子,偏偏秀子一个小小宫女,竟敢以死抗命,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再这样下去那还了得

    她想拿秀子开刀,毕竟她跟自己八年,又狠不下心,但为了储秀宫的声誉,为了她说一不二的威严,她又不得不这样做,因此越想越犯难。本来她既不想喝汤也不想喝茶,只是想找个人说话,于是便传茶水章来伺候她。

    “章德顺”她看一眼跪在地下的茶水章。

    “奴才在。”茶水章跪在地下应道。

    “知道你在。”慈禧不高兴他说:“所以才问你话。”

    茶水章被她这一说更不知说什么好。因为她什么也没问,他就算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她还没说出口,猜中了也不敢乱说啊。

    “老佛爷奴才该死,奴才天生的耳背,没听清老佛爷的话……”明知对方没说出她要问什么,却不得不先请罪。

    慈禧本想发脾气,转念一想,她是想问他话,但还没有说出口,不由得苦笑起来,摆摆手对茶水章说:“起来吧。谁还让你跪着。”

    “谢老佛爷”茶水章爬起来,垂着双手站在一旁。

    “你说说,秀子的事该怎么样办”

    “老佛爷这还用得着说,宫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她是您身边的姑娘,她自小没了爸妈,她能伺候您可是她的福分啊”

    “这就是了。”慈禧愤愤地咬着牙根,“我为了她前程,将她许配给瑞王家的七公子,她非但不领情,竟然敢不吃不喝,想以死抗命我在宫中四十多年,可从没遇过这种晦气的事儿,你说她该不该死”

    老太后一言九鼎,听慈禧说到秀子该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茶水章顿时吓得趴在地下不停地磕头。

    “我问你话,没让你磕头。”

    “奴才嘴笨,不敢乱说,”他抬起那张清瘦的脸,扬起额头下淡淡的眉毛,眼神里隐含着某种企盼。

    “你嘴笨心不笨。你说,说错了也没事儿。”往常她决心要办的事,从不想听别人意见,这次不知为什么,她想听听身边人,特别像茶水章这样亲和厚道的人怎么想的。

    “依奴才看,秀子是真心爱戴老佛爷,舍不得离开这儿,才干出这种大不敬的事几。将心比心,奴才跟着老佛爷十多年,要是让奴才离开您,奴才也不知该怎么着所以……”他知道此刻每一句话都跟人命有关联,因此出言更加谨慎,既要帮秀子说话,听上去更要像帮慈禧说话才行。

    “说呀,所以怎么着”

    “老佛爷秀子有错,对不起老佛爷,只是老佛爷已经将她赐给瑞王府,要是这事儿传出去……”

    “好办。就说她病死了,再选个有头有脸的宫女赐给瑞王府就成了。”慈禧沉下脸,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那个踢毽子踢得非常好的小宫女,脱口问道,“那踢毽子的宫女怎么样对了,她叫吟儿,就让她顶秀子的名份嫁到瑞王府”

    听慈禧说要让吟儿顶秀子的名份,茶水章心里大吃一惊,这不仅意味着秀子姑娘必死无疑,吟儿也将从此送进火炕,想到这儿,他心里乱得不行,特别吟儿,这姑娘不仅模样长得好,心地更好,刚才她还在茶水房担心秀子的事,想从他这儿套话,要是连她也栽进去,闹不好那又是一条人命啊

    “你怎么不说话”慈禧见他趴在地下,茶水章抬起头,一连给自己几个耳光,然后趴在地下说道:“老佛爷一定要奴才说,我只得先打自己耳光子,说错了老佛爷千万宽容奴才”

    “快说吧,免你无罪。”

    “老佛爷圣明奴才以为,储秀宫的名声在外,宫中上上下下无论什么人都知道这儿的威严,更知道在老佛爷跟前当差是极光彩的事儿。所以奴才以为秀子的事,最好别让外面人知道,更不能因为秀子一念之差坏了储秀宫的名声啊”对于宫中的事,无论大小,茶水章平日从不在慈禧和其他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态度。现在为了秀子的人命,同时也算为了吟儿,再也顾不得许多。

    他说了这一番话,慈禧竟然愣了片刻,没想到他有这样的胆子,这可不像平日的茶水章。

    “大胆你想替秀子说情”慈禧沉下脸,猛然喝道。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只是替老佛爷着想,储秀宫是皇城中天字第一号的地儿,秀子纵然该死,也绝不能让她坏了储秀宫的声威啊”茶水章心中一沉,心想今儿非但帮不了秀子和吟儿,反倒会因此激怒慈禧,真要那样他也没有办法,这都是命。

    慈禧听后半天不语,最后无奈地回到茶几边坐下,端起银耳汤。茶水章慌忙说汤凉了,要替她换一碗。慈禧不听,一口气将碗里的汤水喝干了。因为喝得急,呛了几下。茶水章磕头请罪,一边说自己该死,一边迭上半温的茶水。

    慈禧喝了茶,止住了咳,瞅着趴在地下的茶水章半天不说话。一方面她觉得茶水章的话确实有道理,另一方面她觉得自己老了,缺少当年的决断,连这种小事也变得犹疑不决。她似乎有些后悔,不该硬逼对方说。尽管对方是个奴才,既然他说得有道理,按理说就该听,碍着皇家的威严,她又不能听,两难之间,她目光突然落在案边那只铜烟袋上,眼前不自觉地浮起秀子那张脸,心中不由一动。她沉默了一会儿,走到观音玉佛前双手合掌静默片刻,然后顺手抓起案桌上一枚铜钱往空中抛去。只见铜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发出一声脆响落在案几的桌腿边。

    “你去看看,那钱儿要是正出朝上,就饶了秀子。要是背面朝上,那就不好说了,这是天意”慈禧有意背过身,让茶水章上前看个究竟。

    茶水章巍巍颤颤一路向案桌边爬去,心想一枚小小铜钱,这一瞬间将决定二条人命,相比之下,他们这些当奴才的多么不值钱啊他终于爬到桌腿下,瞅着地下那枚铜钱半天不说话,一股热流顿时涌上眼窝……

    第七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荣庆随军到承德避暑山庄。相思苦情中,被人拖进抱月楼,与英英姑娘一夜风流。为此他与军头元六一场恶斗,茶水章为救人一命,于慈禧前冒险说情。秀子躲不过命,嫁了王爷的痴儿。送亲的路上,野马惊驾,荣庆救人于危难,不料与吟儿偶然相逢。

    那天晚上荣庆一气之下出了军营,一路向北走去,走了没多远,又无奈地回来了。正如元六所说,纵然跑到天边也是大清国的天下,他身为皇上的护军,真要当逃兵,自己惹祸不说,还会连累他二舅和家里人,所以他尽管非常不情愿,最后还是回来了。元六躺在门边炕头上瞅着他悄悄爬上自己炕位,心里暗暗好笑,嘴上却没出声,第二天当荣庆面也没提,只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几天后,荣庆所在的健锐左营便随着八旗骁骑营调防到承德避暑山庄。

    承德比南苑行宫热闹得多。皇上御驾未到时,军营管得不严,没事可以上城里逛酒楼茶馆,闲下来可以在营房里赌钱,月头领饷时护军们三五一群地跑到妓院玩女人,比在南苑自由得多。但这一切对荣庆来说,似乎毫无意思。他最关心的是吟儿。过去虽说见不到她,但每隔一、二个月她们家里人探宫时,多少总能带回一些有关她的消息,他也能求她们家人给她捎话,两人至少保持着一线微弱的联系。到了承德,关山阻断,音书全无,两人之间犹如断线的风筝,再也没有联系。

    想到当年他与吟儿耳鬓厮磨。切切私语的情怀;想到他俩跪在地上面对苍天,生生世世结为夫妻的山盟海誓;又想到就在他带着花轿去她家迎亲的时候,她突然被宣入宫。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直到今天他一想起仍然觉得像一场恶梦。

    他想她想得心力憔悴。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想,也不是一时一地的想,这种无时无刻的想念只能是一个结果,那就是越想越苦。当初她刚进宫时,他觉得没法活了,后来他无奈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唯一的信念便是扳着指头算着她出宫的日子:七年,二千七百多天,而每天对于他来说偏偏又是那么难熬,真像古人诗中所说:“一寸相思一寸灰”。就像一口黑洞洞的深井,这是一种看不到尽头的苦等啊。

    他在营中度日如年。为了打发日子,他常喝酒,喝了酒往床上一躺,天昏地暗什么也不知道,等他睁开眼,日子又过了一天,这样离他苦等的日子又近了一天。今天领了军饷,傍晚他便独自跑到承德府大街边一家小酒馆,要了一坛米酒,切了二斤酱牛肉,坐在那张乌黑油亮的破方桌前喝开了。

    他正喝着酒,元六领着军中四、五个弟兄进了酒馆。

    一个长着枣核脸的矮个头眼尖,一进门便见到荣庆,指着他对同来的元六等人叫起来:“你们瞧,荣庆在这儿。”他这一叫,护军们立即跑到荣庆身边,一边招呼他一边在方桌四周落下屁股。

    “我说荣庆,你一个人吃独食,不跟爷们招呼一声,太不够意思”枣核脸边说边从盘子里抓起一块牛肉送进嘴里。

    荣庆瞪一眼枣核脸没说话,自顾自地喝着酒。

    “怎么着,看我不顺眼”枣核脸骂骂咧咧地挨着荣庆坐下。

    “就看你不顺眼,你想怎么着”荣庆心里本来就不顺畅,加上酒劲儿往头上涌,板着脸猛地从长凳上站起。

    “想打架”枣核脸站起来摆开架势。

    “老九你玩得过他”元六不动声色对枣核脸说,不想让他俩动手。

    “我还不信了”老九不甘示弱地盯着荣庆。

    “闹什么呀睡不着觉赖枕头还不坐下”元六看出荣庆自从到了承德府,一直心事重重,老九真要惹上他,肯定一场恶斗,他作为这些人的头头,自然不想他们伤了和气,便上前将老九拖到自己身边的条凳边。碍着元六的面子,枣核脸只得悻悻地坐下。为了缓和场上气氛,元六对护军们说:“今儿我请客。”

    元六下午在牌桌上赢了钱,一听说他要请客,众人连忙起哄,有人吵着要吃狗肉,有人叫着炖鹿鞭。

    “行啊。吃什么由你们挑”

    “就怕六爷心疼钱”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心疼”

    “我想吃个娘们儿”一名护军放纵地大叫,引得众人一片哄笑。

    “行啊。”元六看一眼闷头坐在那儿的荣庆,提高嗓门说,“一人儿一个,伸手算一个喝完了立即上抱月楼。”没等天黑,酒足饭饱的护军们离开了酒馆,簇拥着元六一路向街南的抱月楼走去。到了十字路口,荣庆要回军营,不肯随大伙儿去妓院。众人拖住他不让他走,一定要他随大伙儿一起去妓院。

    “荣庆,走啊”元六走过来拍着他肩膀,满嘴酒气他说。

    “给六爷面子,不玩儿白不玩儿”有人推荣庆一把。“我……我今儿喝多了。”荣庆躲着别人的眼光。

    “别拉皮条了,我们荣庆还是个雏儿呢”有人故意逗他。

    “荣庆说实话,是不是还没开过荤”元六见对方支吾着不说话,将他拖到一边,低声说,“你准是还没见过娘们儿吧听我的没错,尝尝鲜儿,不想家,”说完咧开大嘴猥亵地大笑。就这样,护军们七手八脚地拉着三分酒意的荣庆一起向抱月楼走去。

    元六和荣庆等人进了妓院,一位姓张的妈妈见到元六,立即满脸笑容迎上来打招呼,一边埋怨他,说他好些日子没来了。元六显然与张妈妈很熟,一边说着好话哄她,一边指着荣庆等人,说这都是他军中的好兄弟。

    “这位是荣爷,这位是李爷,那二位是杨爷和丁爷……这位是张妈。”元六边说边在张妈屁股上拧了一把。

    “你个不正经的,闹到我头上来了”张妈妈满脸飞红,当胸拍了元六一巴掌。

    “打呀您再打呀……”元六咧着大嘴,嘻皮笑脸地伸着脖子。

    “各位军爷”张妈媚一眼元六,然后向护军们拱拱手,“你们能上我们这儿,那是瞧得起我们,盼着你们玩得尽兴,下次还来帮衬。”

    军爷们随着张妈进了花厅。按妓院规矩,客人再晚也得在这儿包一桌酒,先由姑娘陪着吃了喝了再上房,元六等人本来就没喝好,于是纷纷在酒桌边坐下,一边眼巴巴等着妈妈招呼姑娘们出来亮相。

    荣庆坐在那儿偷偷打量着四周,心里说不出地紧张。他生平第一次出人这种地方,当他看见张妈领着一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走进时,顿时眼花缭乱,心口不由自主地急跳。

    “这是英姑娘,这是黄姑娘,这是刘姑娘。李姑娘和潘姑娘……各位军爷仔细瞅准了,一人挑一个,保准一个个陪你们玩个痛快”张妈妈指着身边一溜排姑娘向护军们一一介绍。她话音刚落,好几个人都指着英英姑娘七嘴八舌叫起来:“我要英英”

    “我也要”

    “不行,今儿英姑娘归我……”

    “是我先叫的”

    众人闹成一团,唯独荣庆坐在那儿没出声,目光却忍不住落在那位众人争着要的英英身上。英英长得白净,看上去她与吟儿年龄相仿,身材比吟儿略高,两只媚眼非常粘人,确实讨人喜欢,难怪大伙儿都争着抢她。他由英英想起吟儿,心立即乱了,觉得来这种地方似乎有些对不起吟儿,恨不能立即离开,但实在又按捺不住那份莫名的好奇心,他第一次在这种特殊环境中、和一大群年轻漂亮的女人面对面在一起,心中不由自主地涌动着一股难言的激动。

    面对众人的争吵,元六从方桌边站起,对众人挥挥手,让大家都别吵,说他有个办法,大伙儿抓阉,谁抓着了归谁。众人一听都拍巴掌叫好,一致表示同意。元六走到一边,写了几位姑娘的姓,然后走到酒桌边:“为了公平,我不抓阎了,今儿谁也不要,就要张妈妈陪我”

    “去你的我老得可以当你妈了。”张妈妈其实并不老,顶多二十七、八岁,只是比起她身边这些十七、八岁的姑娘确实大了一截,所以她嘴上骂他,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儿。

    “今儿就是奶奶我也要了。”元六伸手搂住张妈妈,伸手将纸阄扔在桌面上。

    众人纷纷抢着纸阄,剩下最后一个纸阄滚到荣庆面前。众人迫不及待地打开纸阅,全都有些悻悻然。元六抓起荣庆面前的纸阄打开一看,乐得叫起来:“好英英归荣庆了”说着将英姑娘往荣庆面前一推。

    英姑娘妩媚地一笑,顺势坐在荣庆怀里,一手搂着他脖颈子,一手举着酒杯:“荣军爷来,干了这杯酒”她说着举起酒杯和荣庆碰了杯,也不管对方喝不喝,仰起脖子一口干了。

    除了吟儿,荣庆生平第一次怀抱别的女人,心里说不出地慌乱,紧张得连手心都出汗。隔着单薄的纺绸旗袍,他伸手摸着英姑娘那温软的肉体,周身上下的血像被一把火点着了,咝咝叫着在血管里涌窜。他兴奋地涨红了脸,在众人鼓噪下,也将酒杯里的酒干了。

    姑娘们对号人座,纷纷坐进各人怀里。

    “荣庆”元六高兴地举着酒杯大叫,“今晚上你中了彩,我们大家敬你一杯。”

    英英给荣庆倒了满满一杯酒,然后举起杯子,拖着荣庆站起来和众人一起干了杯。顿时酒桌上热闹开了,打情骂俏,划拳赌酒,有人让身边的姑娘陪着喝酒,有人干脆接着姑娘一通乱摸。

    来这儿之前,荣庆已经喝了不少酒,加上这会儿又一连几杯白酒下了肚,顿时飘飘然,一时间忘乎所以。在同伴们的感染下,加上英英特别喜欢他,又很主动,于是他渐渐放开了胆子,任英英接着自己说话。

    “荣军爷你们这些人当真在宫中当差”

    荣庆不置可否地笑笑。

    “听说宫中那份气派可了不得,地下铺得是金砖,屋面上盖得是玉瓦。还有人说老太后和皇后每天都用羊奶洗澡,有没有这么回事儿”另一位姑娘也好奇地问桌上的军爷。

    “你问他,他是我们头”枣核脸指着元六说。

    经老九这一说,姑娘们包括张妈妈也都来劲了,都要元六说说宫中清况。元六一直跟外面人吹他们是皇上的禁军护卫,禁军哪能不知道宫中情况当着许多兄弟和姑娘的面,他元六自然不能装熊,于是乘着酒兴,将从别处听来的有关宫中的情况,添油加醋地海吹神侃了一通。

    “宫里的规矩大了,每一步都有尺寸管着。像你们这号的,要是换到宫里站岗,甭多,一天,全把你们发到黑龙江充了军”元六吹昏了头,当着姑娘们的面损起他几个部下。

    “六爷,您去了几天才充军哪”枣核脸知道对方喝多了,吹走了嘴,故意跟他开玩笑。

    “废话我原本就在宫里当护军,对头儿我干了六年你们打听去,错过一回没有”

    “宫里都有什么规矩呀您也让我们开开眼哪。”张妈妈勾着元六脖颈子问。其他姑娘也跟着起哄,一定要他说。

    “这可从哪儿说呀”元六喝了口酒,一拍脑门,“这么说吧,宫里什么最严关防最严犯了就是死罪,丁点儿不含糊你们谁知道,见天儿晚上,宫门上锁,里头还有男人没有”

    “当然有,听说太监就上万。”张妈带头说,其他姑娘也起哄。

    “那不算。”元六说。

    “有,有皇上。”有人说。

    “皇上也不算,这里头还有没有别的男人”元六这一问不但姑娘们说不出,护军们也说不出,看见自己部下和姑娘一样全愣了神,都说不知道,这下他更来劲儿了。

    “听好了,不多不少,一共七个男人”元六看众人一眼,得意地扯着嗓门说,皇宫中七个男人分了三拨儿。头一位是军机处的奏事官,为了防止国家一旦发生紧急大事,好立即向皇上报告。这人住在月华门值房,从夜里直到天明,不许下东台阶一步。其次是两位御医,专伺候太后皇上瞧病的,以防龙体不适,随叫随到。他们住在日精门寿药房,夜里不许下西台阶一步,门外有太监盯着。再就是乾清门侍卫,一共是四位,不用说,这些人是守乾清门的。皇城分内外城,太后皇上住在内宫,乾清门是内宫的大门。别小看这些侍卫,听上去是看门的,但这些人官居四品,放出京城到下面去,一个个至少也是个府台总兵的人物。

    人们听得一身是劲儿。妓女们因为他们是皇家护军,才向元六打听宫中的事,他是头,代表这些军爷们说些外人不知道的,满足姑娘的好奇心,显示出护军身分的尊贵就行了。可他吹得忘乎所以,忘了这层人物关系,将部下也当作听众一块儿吹将起来。他吹得这些,别说姑娘们不知道,护军们也不知道,其实就连他自己也闹不清真假。荣庆听得十分认真,特别当元六说起这些乾清门侍卫,他们不但能自由出入皇宫,而且夜里能留在内宫,心里说不出地羡慕,心想要是自己能当上乾清门侍卫,一定有机会见到吟儿。想到吟儿,他紧紧搂着英英姑娘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不像先前搂得那么紧,同时心里隐隐生出一种内疚。随着这一闪而出的念头,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关老爷当年还坐怀不乱,我只要不跟英英姑娘上床,守住这最后一道关就算对得起吟儿。他正胡思乱想,元六那边又吹起宫女的事,他慌忙收了心,竖起耳朵,不放过对方说得每一句话。

    有人问宫女究竟有多少。元六说谁也说不准,大约有好几千人,从皇太后算起,皇后皇妃各宫的主子,人人手底下都有十来个使唤的宫女儿。又有人问,这么些宫女年纪轻轻,整天儿见不着个男人,这日子怎么过

    “她们哪儿见去可不就素着呗。”

    “跟咱们一样,全素着”

    “素跟素还不一样,听说呀,那宫女儿虽说没有真老公,可有假丈夫”元六朝众人神秘地眨巴着眼睛。一听说宫女们有假丈夫,姑娘和禁军们全都来神了,追问其中的意思。“假丈夫就是太监哪虽说他们一个个都废了武功,总还长了个男人形儿。”元六话音刚落下,酒桌上爆发一阵哄堂大笑,人们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荣庆没有笑,也笑不出。他咬着腮帮,想起他那次混人城墙豁口边,只能远远站在一边,想走近一点看看吟儿都不可能,而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太监却天天和宫女们在一起,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愤怒,他一方面恨那些太监,另一方面又觉得元六故意中伤宫女和太监。宫中规矩严,根本不可能发生元六说的这种事,特别想到吟儿也是一位宫女,比起这些护军要有身分得多,他竟然敢嘲笑她们。他本来喝多了酒心里就不痛快,所以元六的胡说八道和周围的笑声更惹怒了他,他突然拍着桌子对元六大叫:“你胡说”

    他这一叫,众人顿时愣住。元六收住笑声,瞪他一眼:“你说谁”

    “就说你”荣庆跳着脚。

    “你小子欠揍”元六火了,跳到荣庆身边要动手。张妈妈一看不对劲儿,慌忙拖住元六,说荣庆酒喝多了,其他人也上前拦住荣庆,不让他们动手。荣庆跳着脚,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硬说他没喝多,显然想跟元六闹事。元六要揍荣庆,要不是二个护军紧紧抱住他,和张妈一起将他拖走,准会闹出事来。元六悻悻地跟着张妈妈走后,其他姑娘都拉着身边的军爷走了。英英拖着荣庆要他上楼,他不肯,冲着楼梯口大叫:“胡说胡说胡说”

    英英好不容易劝住酒醉醺醺的荣庆,连哄带骗地拖着他进了暖房。她沏了杯热茶,让他喝了醒醒神儿,这才帮他脱了衣裤鞋袜,扶着他上了床。然后她走到床边,将木柜上的油灯捻得小小的,这才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紧紧搂着荣庆在他身边躺下。

    荣庆迷迷糊糊睁开眼,在一片微弱的昏黄中发现一个年轻女人紧紧缩在他怀里,心窝里的血顿时像滚开的水沸腾着,一股难言的欲念随着他周身的血燃烧起来。他激动地喘着粗气,本能地渴望将对方抱住,和她融为一体,甚至将她辗揉成无数碎片,活生生地吞下。他是这么想却没这么做。那双手似乎不听他的使唤,木然地颤栗着,嘴巴喃喃发出一片含混不清的音节,连他自己也不知在说什么。

    她一看便知道他是头一次br /gt;</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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