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臣也是职方馆的人,有何不可来的?她笑嘻嘻地,上前呈上手中的东西,殿下着人查孟廷辉的身世,职方司昨夜已誊抄入卷,臣亦是一夜未眠,赶在天亮之前送来给殿下。
    他脸色漠然,伸手接过,此处没你的事了。
    沈知礼却不走,候在一旁,看他翻开那薄卷,一页页扫过,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诡暧起来。
    果然,他翻了几页后人便僵住,半晌才一合卷,冲她道:怎么还不走?但凡孟廷辉的事情你都要插一手不成?语气冰冷不善。
    她一撇嘴,臣便是无丝毫功劳,也有半点苦劳吧?殿下就这样对待臣?她眼底笑意浓浓,看孟廷辉的样子,倒想不出她的身世这么可怜。从小无父无母,幼时被人拐入潮安北路冲州以北的一座尼庵,未编户而遭剃度,八岁那年恰逢皇上下旨,停废潮安北路敕额以外的寺院尼庵、重令年幼僧尼编户入籍,时潮安北路冲州府的通判张越行令不效,致使大批无户年幼僧尼无家可归,寒夜里不知冻死了多少,而孟廷辉正是其中之一。
    他脸色不豫,撇眸盯住她,似是知道她下面要说什么。
    沈知礼低眼望着他掌中薄卷,又道:可她后来却被贵人所救,编籍入户,然后被送去当时冲州府新建未久的女学里。她停了停,可当年那个贵人是谁,职方司却查不出来,此于我大平王朝职方馆潮安北路房而言,可真是奇耻大辱啊。
    他横眉,退殿。
    她抿唇轻笑,朝门口退去,口中道:若是臣没记错的话,十年前的潮安僧尼案正是殿下一手经办的。当时殿下年不过十四,却令潮安一路骄臣人人自危,此事当年轰动天下,朝中谁人能忘?
    他一把攥紧了那薄卷,又重复了一遍:退殿。
    见果真猜对了,她便断了下面的话,脸上犹带了浅笑,退了出去,伸手把殿门关上。
    朱环在门板上轻颤了两下,咯噔作响。
    他皱眉,右手攥得愈发紧了起来。
    怎会……
    孟廷辉怎会恰是那个孩子?
    那一年他北上潮安,其后一路微服私行向西,途中所见流离失所的幼僧幼尼何其多也,自然是能救一个便救一个。
    若非是读了职方司所呈上来的东西,只怕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孟廷辉竟会是他所救数人中的一个。
    ……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他眉目间硬朗的线条渐渐一缓,如此说来,这话当是那一回他对她说的。而在那一路上,他也就只有在那一个雨夜,在那一座破庙中,对她一人说过这句话。
    不料她却记了这么多年。
    他又想起殿试之日她在大殿之上探向他的目光。
    她一定是记得他的,也许从那一日在冲州城中相见开始,她就期冀着他能认出她来的。
    一刹那间,他竟是有些想通了她那一门心思搏出位的做法。
    但他的眉头转瞬就又锁了起来。
    倘是她所渴求的竟然是他,那倒是他始料未及、并且措手不及的一件事。
    ·
    自卯时起,宝和殿外便有宫人领了殿试后位列前十的女贡士来此祗候,待太子传召见谕后,一个接一个地入殿觐见。
    初阳自东边升起,又慢慢地移到天空正当中,脚下的青灰色宫砖也被晒得开始发烫。
    孟廷辉一动不动地站着。  已过巳时,还是没有人来传唤她。正午的阳光热而毒辣,烧得她脸庞一片潮红。
    等到前面第九个人经传入殿觐见之后,才有一个黄衣舍人自高高的殿阶上下来,冲她道:孟姑娘,该你了。
    她轻轻喘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跟在那黄衣舍人的身后入了殿。
    殿门在她身后徐徐阖上,森然一声响。
    火辣辣的阳光被厚实的殿墙隔在外面,殿中一片阴凉,空气中都像带了丝水气似的,一下便润了她干涸热烫的唇。
    坐。
    不待她看清殿中人,不待她行臣子礼,他的声音便传入她耳中,同样的清凉,又带了点哑意,直入心尖。
    她闭了下眼,适应了殿中光线,瞥见身旁置了锦垫高凳,却没动,只向前方坐着的人看过去,轻声开口:殿下。
    薄薄的单袍衬出其下硬朗的身骨,襟前金线暗纹繁复交错,灼亮的瞳眸,微黯的脸色,一双长腿竟是叠搁在金案之上,斜眉如锋,神色虽端肃,却是一副不羁之态。
    她喉间瞬间有些干,不曾见过这模样的他,更想不到他会有这模样……指尖有些发麻,转眸去看,殿上竟是再无一人,心口不由砰然一跳。
    他看着她,叫她:孟廷辉。
    她陡然回神,低头:殿下。
    就这么想要状元之位?他开口直接了当,话语如刃劈风。
    她双耳微凛,听清了,却像是没听清,一脸朦懂。
    他不急,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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