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别那么想”

    “我倒想去呢,可她不让。她要让我零揪儿着活受罪,让我自个儿一点儿一点儿烂死我偏不。你也别劝我了,哪怕搬来山珍海味、水陆八仙,我也不吃”

    见珍主子说得咬牙切齿,吟儿心里非常震惊,看来她低估了珍主子求死的决心。她急了,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安慰她,最后才对珍主子说,万一您真有个什么,皇上那边怎么办她这一问,珍妃半天不说话。她想象着光绪坐在那架风琴边,弹着那支“碧云天”的曲子,特别想到“总是离人泪”的唱词,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其实她何尝不想活,正因为太想活了,她不得不作出一副求死的样子啊。

    晚上,吟儿躺在地铺上,迷迷糊糊刚睡着,突然听见珍主子叫她,她惊醒过来,见珍妃坐在炕上,瞪着一双大眼,嘴里喃喃低语。吟儿慌忙从地铺上爬起,问珍妃什么事,是不是又做噩梦了。珍妃摇摇手,让吟儿别出声。

    “你听,仔细听呀”珍妃指着窗外,激动地告诉吟儿,说她听见皇上弹琴了。

    吟儿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子,除了远处传来起更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珍妃告诉吟儿,她听见皇上弹风琴了。她脸上泛起一丝惨淡的笑意,一边哼起“碧云天”这支曲子的旋律。

    吟儿怎么也听不见,这时她才明白不是自己听不见,其实根本没声音。瀛台离这儿足有三里地远,皇上即便在弹琴,也不可能传到这儿。准是珍主子想皇上想疯了,加上她一连几天不进食,人饿得发软,脑子也晕了,疑神疑鬼地以为她听见了什么。

    吟儿从棉布裹着的铜水壶里给珍主子倒了杯温开水,递给她喝,珍妃推开茶杯,瞪着眼睛问她,你真的没听见吟儿急忙说听见了,珍妃这才就着她手上的杯子,像小孩那样啜了几口,然后吃力地下了炕。她走到窗边,似乎想听得更真切些,等她走到窗边,琴声突然没了。

    珍妃失落地站在那儿,吟儿在一旁搀扶着她。

    窗外一片漆黑。空旷的院子里除了贴着草皮吹过的风声,再也没其他声音。吟儿想扶珍主子上床,她不肯走。

    吟儿无奈地站在那儿,突然听见窗外响起一种声音,像有人轻轻敲那钉在窗上的木板,“谁”吟儿问。珍妃纳闷地看一眼吟儿:“没人呀。”吟儿从窗上两块木板的空当中看见一个人影。她正开口说话,门外的人影儿出声了。

    “珍主子,我是章德顺儿。”门外的人影说话了。

    “章叔”吟儿认出那是茶水章沙哑的声音,惊喜地趴在窗前。

    透过昏淡的月色,珍妃和吟儿几乎同时看见茶水章趴在窗外。

    “奴才给珍主子请安”茶水章尽可能将声音压得很低。他脑袋抵在窗上,恨不能钻进来。

    “你怎么来的”珍妃激动地问,“皇上呢他还好吗”

    “皇上还好,就是太想珍主子了,这几天他一坐到风琴边就不起来,一夜一夜地弹琴,不肯睡觉,太医开的药也不肯吃。谁劝也不听啊”

    “他是不是弹那首碧云天曲子”

    “对对对,就是那个珍主子最爱唱的。”

    “吟儿,我说我听见了,你不信。”

    “奴才就怕皇上憋出病来,求珍主子劝劝皇上,他光听您的”茶水章哆哆嗦嗦地说。他是宫中老人,先后在皇上和老佛爷身边当差,几十年什么也没得着,混得一身的好人缘。这几天皇上感冒,晚上他趁着到太医院取药的机会,在管守夜的王太监帮忙下,从另一处小院门里冒险摸到这儿。

    “我见都见不着他,怎么劝他呀”

    珍妃这一问将茶水章问住。吟儿连忙在一旁出主意,要珍主子给章德顺带件儿东西过去,这就只当见着皇上了。珍妃觉得有道理,站在那儿思忖了一会儿,一时找不到可带的东西,便拔下头上的玉簪交给茶水章:“章德顺,你交给皇上,就说让他为了珍儿,也得好好活着”

    茶水章接过玉簪,不敢久留,给珍妃请了安,转身走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夜色中。

    吟儿躺在地铺上,黑暗中听见远处传来阵阵更鼓声,半天不见珍妃翻身,估计她睡着了。平时,珍主子睡下去过不了多久便会做梦说梦话,然后惊醒过来长长地喘气,今儿她睡得显然得比平时踏实,静静地躺着,吟儿知道,这跟她多少天来头一次听到皇上的消息有关,特别是见到了皇上身边的茶水章,她的心踏实了。

    人就这么怪,好像珍主子是为了皇上活在这个世上,就像她,活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希望都在荣庆身上,她不知道,像她和珍主子这样死心塌地地爱着一个男人,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爱得这样深,这样揪人心肺,一听到对方的消息心里便窝着一汪血,那血热得几乎能将她整个人溶化,相反,要是听到什么对方的坏消息,心里顿时像一块冰,冻得整个人缩成一团,像块石头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恨不能就这么死去。

    今天离开储秀宫回来的路上,小回回突然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说荣庆直到现在没抓着,估计他逃出北京城了。当时她哼了一下,不敢在人面前有多少表示。回到北三所,忙着劝珍主子,不久李莲英又来了,脑子乱哄哄地,想着这事儿又不敢深想,这会儿珍主子人睡了,事儿也忙完了,黑暗中躺在地铺上,四下静得出奇,重新回味起小回回这句话,她的心里像夏天暴雨中梨花沟冲下的山洪,在一片震耳欲聋的涛声中呼天抢地扑面而来。

    只要荣庆没死,她就得咬着牙活下去。她突然觉得在这间小黑屋里,她和珍主子,尽管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奴才,但她们都是女人,都各自爱着一个男人,这不仅是一种巧合,也是一种缘分。皇上软禁瀛台,虽说将来的前程不得而知,但只要老佛爷没废了皇上,珍主子就有一线希望。同样,荣庆只要没和谭大人一块砍掉脑袋,她也就心不死,就有指望睁着眼熬下去。

    这是命,是生命的苦果,再苦再涩,也只得打落了牙齿,和着血一块儿咽下肚里

    本来小格格和荣庆不是一路人,按说也扯不到一块儿去,可偏偏那天她傻七哥娶亲时惊了马儿,荣庆救了她七哥,后来在承德又碰上他,由此和他结下了不解之缘。

    她好不容易借着那位宫女的相片,通过父亲逼荣庆与自己订了婚,没想朝廷里出了大事,荣庆成了朝廷的要犯。作为自己父亲的瑞王,在女婿出了事的情况下,非但不帮他,反倒下令在各个城门楼子和大街上贴了荣庆的画像,要将他捉拿归案。小格格和瑞王大吵,一定要瑞王饶了他。瑞王非但不肯,反说荣庆是坏人,不论他抓着抓不着,都要女儿跟他分手,绝不能嫁给他这样的坏人做妻子。

    小格格气得躺在床上,一整天不吃不喝不说话。

    瑞王忙了一天,一回家便往宝贝女儿卧室里跑,想劝劝小格格。他刚走进后院花厅,便听见小格格房里传来一片响声。她的贴身小丫头和老妈子被她撵出门外,一看见瑞王像见了救星,慌忙向瑞王诉苦,说小格格在屋里发脾气,谁个劝也不听。

    瑞王定了定神,走进女儿房间,见女儿站在那儿揉眼窝,连忙好声好语地叫她。本来小格格已经过了这一阵子火头,一见父亲进门,又来劲了。她当着瑞王面,疯劲十足地摔了镜架,砸了案桌上的青瓷大花瓶,就这还不解气,跳起来扯下墙上的一张古画,伸手要撕。

    瑞王慌忙上去抢过女儿手中的画,连声说:“姑奶奶这是宋徽宗的亲笔,价值连城啊”

    “你也有心疼的时候我撕的就是它”小格格双手叉腰,噘嘴瞪眼地对父亲说。

    “我说大小姐,有活咱们好商量,别跟东西赌气”

    “老佛爷我惹不起,你是我爸我也没辙,我不跟东西较劲,你让我跟谁较劲”小格格说着伸手要夺那幅古画,憋着嗓门大叫,“惹急了我一把火把你的宅子全点了”

    “傻女儿,烧了宅子,那你住哪儿呀”瑞王哄着女儿。小格格头也不抬地说,让老佛爷再赐你一处呀。

    “我知道,你也就是说说,解解气得了。”瑞王一边护着手中的字画,一边笑呵呵地哄着女儿。

    “你把画还给我呀”小格格见父亲挤着一团笑脸,不把她说的话当回事,立即趁着父亲不注意,伸手夺过那张字画,一边放开嗓门大叫她的傻七哥。七傻子听小格格叫他,立即大叫着从里屋跑进来,头上举着一支松子油浸过的火把。瑞王一见顿时吓坏了,慌忙叫傻儿子放下。

    “七哥,你听谁的”小格格举着手上的古画问道。

    “我听格格的”

    “点火”小格格话音刚落地,傻七哥冲上前,举起火把又跳又舞,当场点着了那张价值连城的宋徽宗亲笔古画。

    “格格,闺女我服了……”瞅着那张宋徽宗的亲笔画飞灰烟灭,瑞王张口结舌,心疼得半天说不出话。本以为小格格说说而已,没想她真干了,瑞王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求饶。

    “你得依我一件事”

    “依,依”

    “说好了,不许赖帐。”小格格等父亲再三保证后,这才对傻七哥说,要他出去,后帐听令。七傻子依依不舍地站在那儿,说他还没玩过瘾。小格格上前身手敏捷地夺下对方手中的火把,一脚踩灭了,同时将七哥推进里屋。

    “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瑞王抬起烧残的画卷页,心里无比疼惜。

    “阿玛你赶紧给我办去呀。”小格格走到父亲身前,拉着他的手往外拖。

    “什么事”瑞王一心想着烧掉的画,不明所以地问。

    “你把他给我找回来”

    “这……”瑞王心里苦笑。

    “你还装蒜”小格格将火把凑到案桌上的蜡台上。两支蜡烛茕茕抖着火舌,供着一尊观音菩萨,那意思分明威胁瑞王,你要是不去帮我找回荣庆,我就要点上火把,叫七哥出来大闹天宫了。

    “你是说荣庆,你还惦记他干嘛”瑞王哭笑不得。

    “他是我丈夫呀你亲口把我许给他的,忘了”小格格理直气壮。

    “那不就是一说吗又没过门儿,不算”

    “君子一言出口,驷马难追,何况你是王爷。”

    “好女儿,爸爸再给你寻一门儿好的,由着你挑。”

    “不行,我烈女不嫁二夫。”

    “姑奶奶荣庆他是在逃的要犯哪”瑞王急眼了。

    “管他是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跟定了”小格格一口咬死荣庆是她丈夫。

    “你也不想想,老佛爷要是知道了,非跟我急不可”瑞王无奈地摊着两手,近乎哀求地要小格格放他一码。

    “你怕老佛爷急,就不怕小佛爷急”小格格指着自己,根本不理父亲那一套。瑞王急了,说全城搜遍了,也没找着他的影儿啊,你让我上哪儿给你变一个来小格格反唇相讥,说你找得着谭嗣同,就找得着荣庆。“限你三天,到时候别说我不客气。”小格格丢下一句话,叫出里屋的七哥,一块儿走了,丢下一脸苦相的瑞王。

    瑞王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烈性于,但偏偏就怕两个人,一个是朝廷上的老佛爷,另一个就是家中这个宝贝女儿。其实他何尝不想成全女儿,实在是不可能。他吃里爬外,受着自己的恩惠,反倒跟着皇上来对付自己。这也就不说了,现在他是朝廷钦点的要犯,连老佛爷也知道他与女儿定亲的事。为了向老佛爷保证没这回事,他发誓,不论在哪儿抓到荣庆,就地正法,所以不用说现在没找到他,就是找到了,送到他这儿也只是个血淋淋的人头啊

    第二十一章 天涯断肠人

    冷宫幽会。光绪写下血诏,由茶水章带到宫外去。荣庆为了救皇上于水火之中,毅然南下寻求救兵。慈禧为了废掉光绪,派小格格私下出访,拉拢两湖总督张之洞。为此,慈禧竟然答应事成后替小格格和荣庆指婚。由此引出一段有声有色的故事……

    一个月黑风高秋意苍凉的夜晚,茶水章冒着极大的风险,精心安排了一次特别幽会。

    瀛台是个四面环水的小岛,与外界唯一的通道便是码头边的小船。这船不像平常的船,不是由人划桨或撑篙,而是在小船两头系着长长的绳子,一头连着岸上,一头连着瀛台。有人上岸就由守在岸上的太监拉动绳头,相反有人上小岛就由岛上的太监拉船,这样小船便沿着绳子轻轻在水面上滑行。平时船靠在岸上,岛上的人下了船,船立即拉回到岸边,因此主动权全捏在岸边码头的太监们手里。

    码头在瀛台东边,与流台隔水相望。茶水章让光绪换了一身衣服,扮成太监的模样儿,向码头相反方向悄悄走去,来到瀛台西边一株老柳树下。茶水章事先让人在树下藏了一条小船,船上早有两名小太监守在那儿。光绪一上船,茶水章将手指放在嘴里学了几声鸟叫,很快对岸也传来几声鸟叫,茶水章向划船的小太监点点头,两名小太监便轻轻划动木桨,小船无声无息地向岸边驶去。

    船一靠岸,早有两个小太监等在那儿,这些人全是茶水章的徒弟,一个个都靠得住。他们扶着光绪上了岸,因为情况特殊,没给皇上跪安,为了见到珍妃,光绪也顾不得许多,一路跟着茶水章等人由树丛中向东边走去。

    看来,茶水章的人缘果然好。关关卡卡都由熟人事先打了招呼,一路几乎没遇太大的难处,光绪便跟着他进了神武门,然后由西铁门摸到了北三所的大院。俗话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连老实巴交的茶水章都有这种神通,何况是李莲英。光绪心里暗暗思忖,李莲英能瞒着慈禧干出那么多坏事,不都因为宫中所有地头都在他掌握之中。

    茶水章将两名小太监留在门边,领着光绪轻手轻脚地向囚禁珍妃的平房走去。虽说他从小在皇宫中长大,但这个叫北三所的地方却从来没来过,望着这座草木枯槁的大院,不远处有座孤零零的平房,几乎不敢相信皇宫中还有如此荒凉的地方。

    光绪跟着茶水章走到这栋破旧的平房前,黑暗中一眼看见门上紧紧锁着三道铁链。想到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也沦为囚徒,心里像刀剜似的痛楚,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茶水章扯扯光绪的衣袖,显然暗示皇上,这可不是哭的时候,他领着光绪走到窗口,轻轻拍着钉在窗上的木板,轻声叫着吟儿。

    吟儿躺在地上,听见响动,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见茶水章的声音,慌忙从被子里钻出,披上外衣走到窗边,惊喜地叫着“章叔”。珍妃也醒了,从炕上坐起,连忙问什么人,吟儿说是章公公。茶水章连忙说不是我,皇上来了。

    珍妃与吟儿一样,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茶水章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她俩才回过神来。珍妃披着床单,激动地冲到窗边,果然看见茶水章身边站着太监打扮的光绪,惊喜地叫着:“皇上”

    光绪抓住珍妃从木板空隙中伸出的双手,紧紧握在手心。她那双小手凉凉的,在他那汗津津的手掌心里微微颤栗,借着从云霾中忽隐忽现的月光,光绪见她瘦了一大截,那张鹅蛋脸拉长了许多,圆圆的下巴颏尖瘦尖瘦的。

    “珍儿,你受苦了……”光绪哽咽着,半天才冒出这一句。

    “这不是做梦吧”珍妃盯着光绪,几乎不敢相信还能见到他。

    “你摸摸,这是我,我就在你面前啊”光绪捉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

    “听章德顺说您病了,患了伤风”珍妃问。

    “没那事儿。我装病,让他进宫取药,好顺道来打探你的消息。”光绪苦笑着说。

    珍妃多想在光绪面前放声痛哭一场啊。她不敢,怕让人发现皇上偷偷来这儿,更怕对方伤心。她知道他的心已经让慈禧揉碎了,她一哭,他也会忍不住哭。两人好不容易有这个难得的机会见一面,怎么也得说说话,问问他在瀛台那儿的情况。光绪简单说了自己情况,然后焦急地问她,为什么不肯进膳。

    “听说你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这不行,一定要吃,哪怕膳食差一些,也要强忍着吃下去。她不肯让我们好好活着,我们一定要活着啊”光绪激动地说,“就算你为了我……”

    “你放心,我听你的。”珍妃强忍悲痛点点头。

    “只要我不死,只要她一天不废了我,你我早晚能在一起的。”光绪说的这些珍妃不知想过多少遍。但她有种预感,就算有天慈禧能饶了光绪,也不会放过她。她这么想,却没说出口,怕光绪听了心里不好受。当然,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有一线希望,再苦再难她都会咬着牙活下去的。

    过去总听人说,从来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一大帮女人围着身边转,一天睡一个女人都睡不过来。所以自古几千年,就出了个唐明皇,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皇帝对杨贵妃那样痴情。吟儿远远站在那儿,瞅着窗边的珍主子和窗外的皇上,要不是她亲眼所见,不要说外人,就连她也绝没想到光绪皇上对珍主子如此多情,如此专一。要说跟唐明皇比,光绪对珍主子绝不会比唐明皇差。更重要的是,珍妃和那误国误民的杨贵妃不一样,她可是一心为了皇上和大清国的前程。她不像杨贵妃,仗着皇上的宠爱,兄弟亲戚全都跑到朝廷上当官。

    这是多好的一对啊。一个是明君,一个是贤妃。可天下的事就这么怪,越是好人越得不到好报。过去看台上唱戏,看到j臣坑害忠良,心里又急又气,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等戏演完了,心想觉得好笑,这台上演的戏是假的,可她哭得像真的一样。生活中是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就算有,也极少极少。可自她进宫以来,瞅着眼前一件件事,没想到这种揪心的事儿就发生在身边。这不,皇上和珍主子就是那戏中的好人啊。

    那老佛爷呢她怎么也算不上坏人。可是老佛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皇上和珍主子不论怎么说,他们是一家人。想来想去,她总算勉强想通了。坏就坏在老佛爷身边的人,像瑞王爷。李莲英和崔玉贵这些人。他们联合起来,在老佛爷面前挑拨是非,坑害皇上和珍主子。

    一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想起了荣庆。想到荣庆,立即想起自己干的蠢事,如果那天我不让小回回带信给老佛爷,皇上也就不会下台,老佛爷就不可能重新垂帘训政。如果是这样,荣庆和她便会由皇上作主永远在一起。想到这儿,她心里涌出难以言尽的懊丧。

    话又说回来,如果皇上赢了,他会不会也将老佛爷关起来,或是让她住在颐和园不让她进城里来珍主子会不会也对老佛爷不好如果是这样,那皇上和老佛爷,他们到底谁是好人她越想越糊涂,脑壳里像煮着一锅浆糊,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慈禧已经卸了妆准备睡觉,因为心里烦,坐在炕榻边,由李莲英亲自替她捶背。一名太监跪在地上,双手捧着线装本的资治通鉴,咬文嚼字,一字一句地读着。

    按理说李莲英以大内总管的身分,一般不干这种活了。他之所以要坚持亲自上事儿,替老佛爷捶背,是想讨她的欢心。前一阵子老佛爷与光绪在新政和旧政的较劲中,由于老佛爷做出一副由着光绪折腾的样子,眼看朝廷上的大权渐渐都让光绪抓过去,加上他听了茶水章的话,慈禧与光绪毕竟娘儿俩,他俩怎么闹都是一家人,自己是个奴才,掺合得太深没好果子吃,所以对皇上和珍主子那边的事睁一眼闭一眼,能不报尽量不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相反,二总管崔玉贵却不理会这一套,跟慈禧跟得非常紧,好几次皇上和珍主子那边的情况,都是由他手下传到储秀宫老佛爷耳里。慈禧渐渐起了疑心,认为李莲英想脚踩两头船,在她与光绪之间耍滑头,许多大事都让崔玉贵去办,有意无意地冷落他。当然,这些微妙的变化外人看不出,但看惯了慈禧的脸色,时时揣摸主子心意的李莲英心里却非常清楚。所以李莲英最近不放过任何与慈禧单独相处的机会,甚至不怕做难人,抢着去冷宫向珍主子宣示慈禧的豁旨。要在过去,他绝不会亲自出面的。

    长期以来,不论慈禧身边发生什么事,凡坏事和得罪人的事,人们总记在他头上,皇上和珍主子也一样,特别是皇上,恨他一个洞。这真叫天地良心他一个奴才,怎么着也不敢和皇上与珍主子较劲,只是老佛爷交办的事他不能不办,其实他在宫中,处处小心,成天如履薄冰,就这样仍然得罪了许多人。不知情的人瞅着他这位大内总管,以为他神气得不行,其实个中的苦处唯有他自己才明白。

    李莲英咬着牙,不紧不慢地替慈禧捶着背,只觉得胳膊肘和肩膀一片酸胀,站在那儿腰腿累得发软。要搁从前,他替慈禧捶上一个时辰根本不在话下。毕竟五十出头的人,眼睛也大不如从前,记性也不比从前,总之,他觉得自己老了。这种感觉不是慢慢出现的,来的很突然,就像眼前,说来就来了。

    慈禧看他一眼,他耳边居然也有白发了,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淡淡的惆怅和怜悯。时间真快啊,一转眼,他在自己跟前当差三十多年了。想起这一阵子她故意冷落他,实在也没多大意思,他本是个奴才,怕自己有一天不在了,皇上会收拾他,这也是人情之常。慈禧指指身边的方凳,让他坐着歇会儿。

    李莲英受宠若惊地站在那儿,说奴才不累,怎么也不肯坐。慈禧也没勉强对方,转脸对跪在地上读书的太监说:“甭念了。之乎者也的,听着心里也在累。这样吧,以后你自个儿先看懂了,给我讲个大概意思就行,就像说书的。”

    “奴才怕说不好。”太监一脸惶然地抬头望着慈禧。

    “唉,茶水章在的工夫,没让我费过这么大劲。他不但会沏茶,也会读书,但可不像你这样,话不多,总能说出要害之处。有空你请教请教他去,那不丢人”

    “喳”太监答应着。

    “你去吧。”慈禧垂下眼帘,那位太监慌忙夹着书一路退出起居室。

    “这两天儿有什么新鲜事儿吗”读书太监一走,慈禧便问李莲英。

    “珍主子好像三天没吃饭了,”

    “是嘛。好汉子就怕三天饿,我就不信她能较过这个劲儿。等看着吧,还有什么”

    “皇上那头儿也安静多了,天黑就睡觉。”

    “不弹琴啦”

    “有时也弹,不像头几天,整宿折腾,没完没了的。”

    “噢。宫外头呢,有什么说头啊”

    “都说老佛爷圣明,今年准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乐。”

    “我不听喜歌儿,你知道我要听什么。”

    “嗅,市面儿上嚷嚷动了,说是过了腊月换皇上。”

    “谁传出去的”慈禧一愣,立即追问。

    “回老佛爷话,这也没法儿查,不过呢,让平民百姓先嚷嚷嚷嚷也不错,省得到时候一翻两瞪眼儿,来个崩登呛”李莲英表现出他坚决站在她的立场上,一心支持她拿掉光绪。

    慈禧没有答腔,下了炕沿,在屋里不停地走动,觉得这个传闻中包含着许多信息,必须认真对待。底下人,特别是满族的王爷们,都吵着要废掉皇上。其实她何尝不想,只是她比那些个糊涂虫看得要远一些。当今西方各国对光绪在朝廷实行新政,普遍持赞扬和支持的态度。相反,对她重新垂帘听政,各国都有许多微词。如果她现在废掉皇上,难免各国出面干涉。再说全国各地的总督和巡抚都没明确表态,特别是南方各省的官员,对光绪的新政态度积极,如果宣布废掉皇上,会不会引起内乱很难说了。这些人拥兵自重,万一打着皇上的旗号挑头闹事,后果将不堪设想。

    就是要动光绪,现在也绝不能动。慈禧理清了思路,当即让李莲英准备笔墨,让他替她拟一个诏书。

    李莲英走到靠墙的书案前,打开砚盒,取下笔架上的毛笔,一边磨墨一边说不出的疑惑。心想这么晚了,什么诏书不能留到明儿再拟慈禧见他准备好了,便对他说:“我说你记,明儿交到军机,让他们整理。”然后边走边想,口述着诏书内容。

    “圣母皇太后诏曰:近日满城风雨,议论朝政,已属非是。更有居心叵测之徒,竟然飞短流长,空岤来风,造谣帝位将有更迭,此乃谭嗣同余党借机生风,着令步军统领衙门严查速办。再有妄议皇位者,定斩不赦……”

    慈禧说说停停,有时想半天才冒出句,有时口若悬河,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要等李莲英记下才能接着往下说。李莲英坐在桌边,一字一句认真记着,心里却说不出的惊讶。他深知慈禧心里很想废掉光绪,所以迟迟不肯下决心,只是时机不到。为这,她常跟别人说,不准提废皇上的事,但嘴上这么讲毕竟口说无凭。这会儿她让他记下诏书内容,明儿送到军机处成了文字,白纸黑字,再要想废皇上就很难很难了。他不明白慈禧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岂不是自己捆住自己手脚。

    李莲英记下了慈禧口述的内容,一脸狐疑地站在桌边。慈禧走到桌边,拿起诏书随意看了一下,然后对李莲英说:“怎么着,没想到吧”

    “老佛爷奴才就怕……”

    “怕什么”

    “奴才就怕瑞王爷他们见了寒了心哪,”

    “你呐”慈禧出奇不意地问道。

    “奴才听老佛爷的。”李莲英先是一愣,机敏地应付着。

    “我知道你心思。皇上一天在位,心里一天不踏实。其实这也难怪你。”慈禧叹了口气,对这位最贴心的大总管说,“你想想,各省总督巡抚都没说话,外国公使也不点头儿,能换吗快发到奏事处,明天就贴告示”

    李莲英舒心地喘了口气。慈禧可不是随便跟他交这个底,这里头的意思远不止这些,说明她不但原谅了自己,而且仍将他当作最心腹的奴才。想到这,他那长长的马脸上透出一丝欣慰。

    “老佛爷懿旨是不是现在就发到奏事处,让他们连夜送到瑞王府。”

    “明儿早上发。”慈禧说完站在那儿,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子心事,突然提出要更衣。

    李莲英不明所以地望着慈禧。按平常这会儿该上床了,老太后突然要换衣服。换衣服就意味着要出门,这么晚了,她到底要干什么。幸好李莲英对她突然作出意外的事已经习惯了,连忙叫进几名宫女,伺候她更衣打扮。宫女们七手八脚替换了绣花长袍便服,头上戴上黑色“寸子”,穿上花盆底鞋。

    慈禧坐上无顶软轿,由两名太监抬着,一路出了储秀宫,说要去北三所。李莲英紧跟在轿后,不知慈禧耍的什么把戏,这么晚了,去珍主子所在的冷宫究竟想干什么。

    光绪和珍妃在窗口说着那永远也说不完的话。茶水章劝了几次,说这儿不能呆得时间太长,万一有人报上去,让老佛爷和敬事房的人知道了不好办。光绪不理他,硬是不肯走。

    听见宫中传来更鼓声,茶水章估计差不多快二更天,再要不走就来不及了。他再次走到光绪身边劝他赶紧走,珍妃也帮着一起劝,说外头大凉,您快点回去吧。

    “皇上”珍妃见茶水章催得紧,知道他安排皇上来这儿一趟不容易,尽管心里舍不得光绪,嘴上却不得不劝他,“这回不出事儿,才有下一回,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珍儿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下回啊”

    光绪磨磨蹭蹭不肯走,抓着珍妃手不放。正在这时,守在大院门边的小太监突然慌慌张张跑来,说老佛爷由储秀宫出来,正向这边来了。光绪一听慈禧要上这儿来,顿时吓得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办。茶水章本想趁慈禧没来赶紧离开这儿赶回瀛台,但已经来不及了,院门边已经传来动静。老佛爷说来就来了,一大帮人抬着慈禧,提着宫灯进了院门。

    茶水章慌忙与小太监一前一后,将光绪从小平房边拖走,沿着草丛跑到远处一堆砖瓦边猫下腰,一动不动地躲在那儿,珍妃和吟儿也急忙躺回各自的铺上,装作一副熟睡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光绪等人刚走,慈禧便坐着软轿来到了珍妃和吟儿住的平房。

    李莲英举着手中的纱灯由窗口向里照着。慈禧在太监的搀扶下,走到窗边向里张望,影影绰绰见到珍妃与吟儿一个躺在炕上,一个睡在地下,似乎没什么可疑处。

    “奴才叫醒她们”李莲英低声问慈禧。

    “不用。”慈禧摇摇头,站在那儿心里有些纳闷。

    今儿白天她听崔玉贵的耳线说,章德顺前些天晚上回宫中取药,在宫里呆了好长时间才出宫门,而且有人看到他在北三所一带走动,怀疑他会不会为光绪来这儿打探珍妃的情况。今晚几天上有云,天黑得出奇。她坐在那儿苦苦思索着光绪的皇位问题,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想上北三所来看看这个绝食三天的坏女人,也许在这儿能碰上她意想不到的事儿。

    慈禧问李莲英刚才听见什么响动没有,李莲英摇摇头,说什么也没听见。她来这儿时,分明觉得里面有动静,而且几个守院门的太监吞吞吐吐,神情不大对头。她问李莲英,是不是叫人在大院里搜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人搞鬼,尽管慈禧与李莲英说话声音很轻,而且离窗边有一截距离,躺在地铺上的吟儿在漆黑一片的夜色中,由窗口吹进的凉风中断断续续听见两人的说话,心里不由得紧紧揪在一处。皇上就躲在附近,只要他们派人四下搜查,茶水章和皇上肯定会被抓住,后果不堪设想……

    “鬼鬼鬼有鬼……”为了引开慈禧与李莲英的注意力,吟儿来不及细想,突然从地铺上爬起放声大叫。

    “吟儿你……你干什么”珍妃从炕上坐起,厉声喝道,心想这种时刻,你还嫌乱得不够。吟儿不理会珍妃,又跳又叫,一边叫有鬼,一边不停地从里屋跑到外屋,又从外屋跑到里屋,像鬼魂附了身,闹得小屋里一片乱响。

    慈禧听见吟儿大叫有鬼,心里说不出的疑惑,连忙叫李莲英派人开了门上的铁锁。李莲英带着几名太监,好不容易才将吟儿制服,将她带到慈禧面前问话。问来问去,吟儿根本认不出慈禧,疯疯癫癫,答非所问,瞪着一双大眼不停地叫着有鬼。慈禧火了,狠狠给她一个耳光,一边厉声喝道:“吟儿你敢放肆”

    吟儿挨了一巴掌,双膝一软,一头扑倒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她才从地上撑起上身,作出一副被慈禧打醒了的样子,揉着眼睛四下张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当她发现老佛爷站在自己面前,顿时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说奴才有罪。李莲英在一旁见了,连声夸着老佛爷是真佛下凡,一巴掌就将附在吟儿身上的鬼打走了。

    “吟儿,你怎么啦”慈禧挺直了腰板问道,心里让李莲英说得乐滋滋的,似乎真的认为自己前身是佛。

    吟儿认真地告诉慈禧,说她不是做梦,北三所这儿真的有鬼。她一连几天看见窗外有黑影儿游荡,有时无声无息地飘进屋里,好求歹求才肯离开。刚才她看见原先在珍主子身边当差的张公公等几个太监,从窗口飘进屋里,她求他们走,他们不肯走。所以她才吓得大叫。

    一听吟儿见到张太监等人,慈禧当即心里一惊。因这些景仁宫的太监和宫女,都关进了空房,后来有几个被她下令乱棍打死,张太监就是其中一个。这消息外面人谁也不知道,就连敬事房里管事儿的太监也不知道。尸体都是夜里偷偷运出宫外,悄悄埋在官地里,对外说他们病死了。

    “吟儿,你别怕,邪不压正,只要你不怕,他们自然就不会来了。”慈禧一边说,一边吩咐李莲英明儿派人送几炷香给吟儿,让她早晚烧烧,吟儿跪在地上连连点头。慈禧说完,再也不敢在这儿久留,匆匆上了轿子,让人抬着离开了这片荒凉的大院。

    太监们等到吟儿进了平房,这才上了铁锁,也许受了吟儿影响,一个个慌慌张张地走了。慈禧等人走后,珍妃这才明白过来,吟儿刚才故意装疯卖傻,说有鬼,吓跑了慈禧。否则她派人一搜查,皇上和茶水章便完了,因为院子只有一道门,他们想跑也跑不了。

    她感激地看一眼地铺上的吟儿,本想夸奖她几句,想到这些天一直对她很冷淡br /gt;</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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