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在想心事。尽管她在这儿天天有人侍候,有人陪着她说话,皇上、皇后和其他小主子,还有许多王爷不时来看她,不知为什么,吟儿仍然觉得她非常孤独。她想起自己祖母,祖母老时,常常像太后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儿,瞅着窗榻上的太阳,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一袋烟说没就没了。吟儿想问慈禧要不要再装一袋,见她垂着眼睫毛,似乎在想很深的心思,想问又不敢问。她轻轻缩回手上托着的水烟袋,轻手轻脚地装上另一只烟壶,随时准备着。这时她突然听见一阵轻微的鼾声。她慌忙抬起头,发现慈禧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光绪早朝之后回到养心殿,一路走迸东书房,心烦意乱地站在书案边,随手抓起一卷线装书,没看几行再也无心看下去,想起早朝时,瑞王、恭亲王和倭仁等军机处几位大臣当着他的面,居然不同意将康有为调人兵部,他气便不打一处来。

    这些人好像事前商量过,不同意的理由全一个样,理由是此人从未带过兵,而且对他上皇帝书中提到革新祖制,推行新政的许多观点一一加以批驳,一致认为此人不宜重用。光绪情急之下,亮出了慈禧,说太后已经恩准此事。没想到这儿位部阁大臣居然说现在是皇上亲政,慈禧不再垂帘听政,因此她的话只能代表她个人,不能成为至高无上的圣旨。当时除了他的老师,大学士翁同和之外,几乎一致反对,因此这件事再也议不下去了。

    养心殿宫监督领侍,太监王商走进东书房,低声对光绪说:“皇上珍主子应召来了。”

    “快快,快请她进来。”光绪心里正说不出的烦躁,一听珍妃来了,他顿时像遇见救星,激动地放下书,亲自向门边迎去。

    “皇上有请珍主子”王商走到门边掀起门帘,随着“皇上”那一声亲切的声音,珍妃已经出现在他眼前。

    珍妃穿着长袍,外罩一件深色坎肩,头上戴着瓜皮帽,背后甩着一根长长的辫子,严然是一位英俊潇洒的男子扮相,按大清国祖宗规矩,为了让皇上安心朝政,不让女子干预政务,所以尽管皇帝为一国之尊,为所欲为,但白天却不许召皇妃、贵人进殿侍候。后来风流倜傥的乾隆爷为了白天能和爱妃一起厮守,让爱妃们女扮男装来陪他。从此大清国的皇上开了这一先例,白天召见后妃一律按此例,并为这起了个雅号,叫“陪读”,那意思是为了帮助皇上阅读臣子的奏本,也算是干正事吧。

    珍妃正是按此例女扮男装大白天来这儿陪光绪的。她步履轻盈地走进,朝着光绪生动地一笑。“皇上”她正要下跪请安时,光绪慌忙抢上前,双手将她拉起。

    “爱妃免礼爱妃免礼”他捉住她双手,动情地望着她说,“珍儿这一身男装大漂亮了。”

    “难道皇上不喜欢我一身女儿装”

    “喜欢喜欢,当然喜欢。”光绪连声他说,心情大好,刚才的沮丧去了一大半,“只要是你,不论穿什么,无论怎么样打扮,朕都喜欢”

    王商让宫女上了茶,然后知趣地退出东书房。下人一走,光绪便忍不住跟珍妃说了今儿早朝发生的事。

    “你听听,你听听,他们竟敢说太后的话不作数儿……这还了得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连太后也不放在眼里。”当别人面,光绪从不称慈禧为亲爸爸,至多叫皇阿爸或皇太后,在珍妃面前索性称呼她太后。

    “皇上”珍妃听光绪说了早朝情况,心里立即明白了一大半,“你仔细想想,他们哪儿是不把太后放在眼里,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啊”

    “太后明明亲口答应了,你不是也在场。”

    “皇上呀皇上你也太实心眼了。太后只说由你作主,并没有答应什么。说到底,她还是没答应。她真要答应了,这些人敢顶着不办你不是说他们像事先商量好了,要没人牵头怎么商量,商量了没人替他们撑腰,他们人再多也不敢跟皇上作对。”

    珍妃这一问把光绪问住了。对呀他们异口同声不同意康有为耀升兵部,更对他的上皇帝书大加挞伐。这些人明知自己对康有为的上书颇为赞赏,却偏偏和自己作对,要是没人替他们撑腰,他们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他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同时不得不佩服珍妃的精明。

    他正想张口夸珍妃,想想又觉得不对。当年慈禧儿子咸丰皇上去世后,是她立自己为继承人,四岁便带进宫,一直在她身边长大,何况自己生母是慈禧亲妹妹,父亲是先皇上咸丰的胞弟,这种亲上加亲的血骨之间的联系,虽说不是她亲儿子,也丝毫不比亲生的差啊母子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偏要跟他耍这种心眼,他越想越觉得皇阿爸不会这样对他,至多是对自己能力不放心,或是纯属误会,决不会像珍妃说的这样存心整治我真要那样,何必当初,她不选自己继位,或是索性不交权,继续垂帘听政不就得了。

    “珍儿我想皇阿爸不至于这样,我提到重用康有为,她要是不同意,当面跟我说不就得了,何必兜个圈子。”

    “学问就在这上头,她自己不出面,让下面人反对你。这样无论成败,都进退有余。”

    光绪听后半天不语。嘴上没说话,心里觉得珍妃太过敏感。或许她与亲爸爸都是女人,两人性格中有许多相似处,聪明、自信、好强并反应过度,而且都工于心计,所以她们俩本能地不喜欢对方。想到这儿他叹了一口气,怪不得历朝历代总说女人不能当政,不能说没有道理。女人天生不如男人,为了弥补这种生理上的不足,她们比男人更警觉、更多疑,更容易猜忌别人……

    “皇上你在想什么”珍妃见他不说话,低声问道。

    “没什么。”光绪笑笑,唯恐让对方看出他的心思。一个是对他有养育之恩的母后,另一个是他爱得根深的皇妃,他似乎不该生出这些念头。

    “皇上那你打算怎么办”珍妃追问着。

    “还没想好。”光绪支吾着。

    “你得赶紧想办法,要不这些人仗着皇太后撑腰,处处与你作对,时间一长养虎为患啊”

    “我能怎么办,总不能跟皇阿爸翻脸吧”光绪反问,心里对珍妃逼得这样紧有些不高兴。这种口气让他想起慈禧,也许从小被慈禧训斥惯了,本能地有种反感。

    “皇上呀皇上你也太那个了……”珍妃叹了一口气,觉得光绪太善良太柔弱,关键时刻,常常优柔寡断犹疑不决。她本想再说下去,见他心情烦乱,一脸的疲惫,便换了一个话题。

    “皇上我问你,当皇上好,还是当平民百姓好”

    “怎么想起问这个”他惊讶地反问。

    “你说呗。”她追问。

    “当然做皇上好。”他不假思索他说。

    “其实不见得。就说我爸我妈吧,他们成天在一起,恩恩爱爱,想出去玩就出去玩,想说话就在一起说话,比起你我在宫中要自由自在得多。”她很不以为然。

    “你我不是也成天在一起”他有些不自在。

    珍妃叹一口气,反问道:“那为什么大白天的,我要女扮男装才能跟你在一起呐”

    “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皇帝理事、读书时不能让宫妃在身边,为的是不让女人干预朝政。朕太想你,所以才……”

    “老佛爷不也是女人”珍妃脱口而出。

    “爱妃许多事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这话儿千万不能乱说,宫中耳杂,万一传到皇爸爸那边就麻烦了。”光绪低声劝着珍妃。一方面他觉得珍妃从心底里对自己好,事事替自己着想,但另一方面觉得她太偏激,甚至对皇太后有成见。他深知要在朝廷革旧布新,阻力非常之大,如果没有慈禧的大力支持是无法进行的。说到底,她也希望大清国强盛,痛恨各国列强,只是对许多新事物一时难以接受,所以在举新政的问题上犹豫不决。相信只要自己真心诚意依重她,向她和盘托出自己的设想,说服她支持自己推行新政不是不可能。在这个重大问题上,翁同和也劝过他,要他利用母子之间的亲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尽量争取她,实在做不到也要让她保持中立,绝不能将这位精明过人的皇爸爸推到反对改革的营垒中去。

    珍妃听光绪说了他的想法,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她认为慈禧根深蒂固地反对改革,关键在于不肯放权,因此让她支持改革谈何容易。

    “你是皇帝,是一国之君,按理这些国政大事你作主就行了。”

    “爱妃放心,朕自有主张。”光绪笑笑,心里拿定主意,一定要借军机处有关康有为的争论,与慈禧推心置腹地谈一次,而不能像珍妃这样硬和对方对着干。他不想再和她讨论这个问题,但为了表示对她关心自己的认可,转而安慰她说,“……算了,不说这些烦心的事。朕没有更多的奢求,只想天天和你在一起,一起读书谈心、写字画画就足够了。”

    “皇上既然身为一国之君,就要谋一国之政。绝不能为了我而放弃更重要的事情啊”珍妃显然对他这种态度不满意,她是那种急性子,凡事一定要当场辩论出个所以然来。

    光绪虽说不赞成她对慈禧的态度,但对她处处呵护自己的深爱,包括她那明朗爽快的性格却是非常喜欢的。看见她涨红了脸,似乎真生了气,慌忙伸手搂住她,说了许多好话哄她,同时取了一截红线绳圈,要跟她玩翻花花游戏。珍妃被他逗笑了。她了解他,知道他性格内向,许多事总放在心里,因此也不再逼他,伸手挑起光绪手上的红线绳玩起了翻花花。

    这是一幅充满诗意的风俗画:一对成年人,大清国至高无上的皇帝与他的爱妃,在这间阳光辉映的东书房。充满温馨的初冬的日子里,玩起了普通百姓家小孩儿游戏。

    果然如光绪所料,他与慈禧谈得非常好。这些年来,外国列强依仗武力,在中国土地上肆无忌惮,逼中国开放通商口岸,四处建教堂,武力攻占了东北和胶东,并迫使朝廷永久割让台湾、香港,同时在天津上海等地设立租界,租界内的事务全由洋人自己管,不让大清国插手,简直成了国中之国,慈禧对此早已恨得直咬牙,听光绪说了推行新政的设想,虽说具体事宜有不同意见,但在只有大清国强大后才能与西方列强相抗衡这一点上和光绪不谋而合。

    由于谈得比较成功,慈禧对光绪许多做法表示认可。为了老太后的面子,他不再坚持调康有为入兵部,而改任他为工部侍郎,这样一来他官居四品,自然有了进宫直接面见皇上的资格,光绪想召见他商谈国事就容易得多,同时,趁着慈禧高兴,光绪又任命在新学方面很有成就,积极主张改革的谭嗣同为军机处章京,俗称小军机。

    那天,光绪从慈禧午睡起床后,在静室里与她一直谈到下午四点多,中间除了茶水章侍候上茶进来过几次外,其他宫女太监,包括慈禧最心腹的太监李莲英也没进来过。“有些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来。只要你不坏了祖宗的根本大法,我一定帮你。”总之娘儿俩谈得非常愉快。谈完了朝廷的大事,俩人接着又说起宫中各人的生活起居。

    “亲爸爸,昨儿晚上睡得好吗”光绪心里暗暗感激他的老师翁同和,翁老出主意,让他不要在慈禧面前谈及前些天早朝的情况,更不要提及瑞王等人反对重用康有为的事,只是与慈禧交心,以母子之情和国家利益为重,恳求她的帮助就行了,所以才谈出现在这种结果。

    “好。皇上歇的好吗”慈禧反问。

    “谢谢皇爸爸惦记。”光绪高兴他说。

    “昨晚上没人陪着你呀”慈禧看一眼光绪,对他能就朝廷的事跟自己如此交心颇感欣慰,但心里多少有些疑惑,会不会有人在后面替他出主意她漫不经心地问起儿子这种生活琐事,其实想从中品出一些别的意思,后边的人会不会是珍妃。

    光绪支吾着点点头。

    “谁呀”慈禧明知故问。当光绪轻声说出的是珍妃时,慈禧笑了,心想替他出主意的人不可能是珍妃。虽说她很聪明,但生性好强而傲气,脾气又急躁,只会在她与光绪之间挑唆,这些年她与光绪之间的疏离跟她分不开。无论什么人替光绪出这种主意,反正她今儿心里挺高兴。她不在位却和在位时一样牢牢捏着大权,没她点头光绪什么事也办不成,光绪找她谈心,求她帮助就证明了这一点。同时,心里也生出一种亲情,毕竟他是自己身边长大的,是正式过继的皇儿,只要他真心诚意听自己的,她能不帮他想到这儿,她决定就他与珍妃之间的事敲打他几句。

    “珍儿是个可人儿,要是脾气再好点,那就更好了。”慈禧淡淡一笑,不经意地问光绪,是不是这些天都是珍妃陪着他。光绪说是。“她一连陪你几天了”

    “也就是五六天吧。”光绪知道慈禧对他专宠珍妃,不理皇后和其他皇妃贵人有看法,因此非常小心地回答,不想为这些小事坏了朝廷上的大事。

    “到底五天还是六天”她追问。

    “六天。”他不好意思地红着脸。

    “别人呢”

    “儿臣没传别人。”

    “我说你呀,”老太后平和地叹口气,“你跟大行皇帝整拧个个儿。他是专门儿陪着皇后,三宫六院全都素着。你呢,皇后那边儿连个卯都不点别人不说,就连珍妃亲姐姐都告到我这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说一个月都见不到你一回。”

    “皇爸爸儿臣晚上批奏折,珍妃文墨上还行,多少能帮帮儿臣。”

    “你放心,当婆婆的没有不乐意你们恩爱的。”慈禧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语气越发地亲和,“你不是平头百姓,你是一国之君。你不是立志要让大清国强盛起来治国的事首要一条,对事不对人,一碗水端平。你想想,朝廷上那么多王公大臣,人事非常复杂,各有各的恩怨,你总不能因为不喜欢兵部某人就不理他,也不能因为喜欢礼部某人成天与他在一起啊。那要是洋人打进来,你总不能让礼部某人带兵去打仗吧是不这个理连你身边的事儿都摆不平,别人看了会怎么想”慈禧不露声色地点了他专宠珍妃的利弊,语重心长地劝他,哪怕做做样子,也得顾全皇后等人的面子,免招人家笑话。

    “这……”他心里不服,却不得不同意她的话处处在理。

    “皇儿你自个儿照照镜子,眼圈儿都是青的,这样下去不行,为了祖宗大业,你也得爱惜自己身子。你不在乎,当母亲的可心疼啊”

    慈禧抓住改革心切,一心想有作为的光绪,一番话说得他心里热呼呼的,他连忙表示:“亲爸爸说的对,儿臣一定牢记亲爸爸的教导。”

    “当然,你喜欢珍儿,可以和她多厮守,只要顾及一些其他人,特别是皇后就成了,俗话说家和万事兴。你处理好宫中的事,就能放开手脚,宽心去处理国家的事,再大的难处我也跟你一块儿撑着。”

    “亲爸爸说得句句在理,儿臣一定听您的,”光绪心里非常感动,觉得人跟人在一起,哪怕是母子,一个诚字抵得上一切,过去他总听不进慈禧在这方面批评自己,此刻却觉得她的确是为了自己好。

    慈禧看得出,光绪真的被她打动,语气神态一点没有往日的敷衍,心里十分高兴,当即又让茶水章送上一碗燕窝银耳汤,逼着光绪当她的面喝了,光绪喝了汤,说味道好极了。

    “我知道你一向讨厌喝中药,但可以多喝点这一类的汤水,强身补肾,否则成天忙于政务,会累坏的。”

    “可惜我那儿找不到像章得顺这样的人材。”章德顺曾在光绪身边当差,从他九岁一直侍候到十四岁,后来才调人储秀宫的。现在他身边宫监太监王商年岁大了,一直想找个贴心的太监顶替他做宫中的督领侍,负责管理养心殿的日常事务。心想章德顺是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光绪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妥。茶水章在这边侍候慈禧多年,一向用得顺手,他这样夺太后之所爱,似乎有些不近情理。没想慈禧竟然没有半点犹豫。

    “那不容易,我把他送给你。”

    “那不行,他一直在您身边侍候,儿臣怎么可以……”心情大好的光绪嘴上谦让,却忍不住问起茶水章情况。

    “他本是你身边当差的,你要喜欢,就让他回你身边当差吧”慈禧说了茶水章一大堆好话。

    “皇爸爸儿臣一时兴起,随嘴说说而已,怎么敢要您心爱的奴才。”光绪一脸惶然他说。

    “人都念旧,这我明白。你小时候,他就在你身边当差,熟口熟面的用起来顺手。”慈禧笑着说,“再说他在我这儿成日烧水熬汤,也没法子升迁,进宫二十多年,至今还顶着个从八品的头衔,瞧瞧四周,跟他一块进宫的哪个不是监宫,领侍的皇上能提携他,这是他的福气。你放心,我让李莲英跟他说一声,过几天让他去养心殿。”

    “皇爸爸这怕不妥……”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章德顺这些年跟着我也够委屈的。你想想,从御膳房找个烧水的容易,可要找个合适的督领侍,不是说有就有的。”

    “皇爸爸为儿臣割爱,将章德顺赐给儿臣,儿臣这就给您磕头谢恩了。”光绪从座椅上站起,单腿跪下向慈禧拜了一下。他如此隆重的谢恩,并不是为了一个奴才,而是为了慈禧今天的这番谈话,她明朗的态度,令他对朝廷改革和国家未来的信心大大加强了。

    光绪走后,慈禧一个人留在静室,心情极为复杂。细细回想着她与光绪的谈话,总体上比较满意。只有大清国富强,才能不让洋人制时,大清祖宗的江山才能稳稳坐下去,这一点她没有异议。只是一想到要废除科举,甚至要废掉王爷的世袭制度,搞什么议郎制广开言路,她就觉得无法接受。这样一来皇上的权力往哪儿放皇亲国戚们不说,还有那些跟着祖宗出生人死打江山的八旗功臣的后人怎么办总不能为了对付洋人,把老祖宗的规矩全坏了吧

    一方面,怎样把国家搞好,她实在想不出比光绪更好的办法;另一方面,她对光绪提出的办法又深感疑虑,心里非常矛盾,硬拦着儿子不让他搞不是个办法,闭着眼由他去搞也不是个办法,按她性格也办不到,眼下似乎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一想到这儿,那种久经政坛的权术和本能的直觉立即提醒她,凡事必要留一手。

    当光绪提出要茶水章去养心殿当差的话一出口,她几乎没犹豫便同意了,这大概便是一种本能。这个本能和留一手紧紧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眼下情势,她必须在光绪身边放一个信得过的人,而老实忠厚的茶水章无疑是适当人选,这就像下围棋,布局时先放下一颗子,至于这子儿怎么用,何时用,她并没想好,像那些棋坛高手,只是一种直觉,觉得这颗子儿一定会在适当时机,发挥其意料不到的作用。

    想到这儿,慈禧烟瘾又上来了,立即传吟儿替她敬烟。

    第九章 不了情

    荣庆以为吟儿嫁了瑞王府家的傻儿子。又听说她吊死在那儿,心疼如裂的他不知该如何活下去。他再次找到英英姑娘,和那个曾经被他踹下床的妓女有了一夜欢情。吟儿在宫中哭祭秀子时,没想到却惹下杀身之祸。

    为了让荣庆安心回承德军营,家里人和二舅都骗他,说吟儿确实嫁到瑞王府。荣庆在迎亲队伍中见到吟儿,心中已经疑惑,二舅等人这一说他更信以为真。但他仍不肯死心,一连好几天守在赌馆外,瞅准机会找到吟儿哥哥福贵,向他打听真相,以证明这个痛苦的事实,由于叶赫家退婚,福贵本来就一肚子火,加上恩海花钱买通了他,他便有意骗荣庆,说荣庆家退婚在先,妹妹无论嫁给谁跟都他没关系。这几句话说得荣庆呛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心痛欲裂、万念俱灰的荣庆像丢了魂,成天泡在酒楼里。一天他喝多了酒,趁着夜色翻过高高的院墙,摸进了瑞王府,结果被瑞王府的卫士痛打了一顿,然后捆住手脚将他送回家中。刚回家,承德军营早已派人在这儿等他,说他私自逃出营房,带着统领的手令前来抓他,并立即押回承德。叶赫将军盛怒之下气得连连大叫“不肖子孙不肖子孙”就这样,老将军亲自将儿子捆起,交给了承德来的护军,由他们一脚回承德府护军大营。

    两名军士将荣庆押送到护军大营,交给了当天营房值官。

    值官将荣庆带到左健锐营,让他留在棚里等候命令。营中的兄弟一见荣庆,立即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因为他私自出走,元六催领替他担下责任,因此被统领下令抓进大牢,动了几次大刑。

    荣庆一听元六因为他而受累,心里便急了,一跺脚要去军帐去找营官,向他说明情况,多大的罪由自己顶。众人劝住他不让他去,因为闹不好他帮不上忙,反会使事情更复杂。他不听,一定要去,“不行,我一定要去见元六。”他正吵着要去见元六,年近三旬一脸威严的营官在值官陪同下,突然带着几名禁军护卫出现在营房门口。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营官看一眼众人,然后走到荣庆面前,两眼紧紧盯着他。

    “你就是荣庆吧”营官问道。营内几百号人,荣庆来得时间不长,他虽认不真切,但大致模样儿还是记得的。他故意这么问,那是为了显出他的威风。

    “荣庆参见营官大人”荣庆慌忙行礼。

    “你想见元六”营官不动声色,荣庆躲着对方严厉的目光,点点头。

    “拿下了”营官突然变了脸。

    禁军护卫一拥而上,抓住荣庆,一路将他押到军帐前的空地上。空地上立着几根木桩,这些木桩是用来示众的,对那些犯了军规的官兵进行惩罚后,捆在这儿让全营官兵都能看见,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

    荣庆看见元六捆在其中一根木桩上,心里自觉对不住他,首先不该骗他,更不该拖这么长时间,临走前元六再三要他速去速回,至多十天内定要回来,没想他一去二十天。

    “六爷我……”荣庆愧疚地看了一眼对方,营官叫手下将荣庆捆到与元六相邻的一根木桩上,然后看一眼荣庆和元六,厉声大叫:“这叫一根绳上俩蚂蚱,蹦不了你也飞不了他都给我睁开狗眼,谁敢私跑,谁敢私放,一样”

    “没有六爷的事儿,是我自个儿偷跑的”荣庆直起嗓门叫起来。

    “好兄弟”元六惨然一笑,“得了,别逞能。我已然说了是我准的假,没你事儿”

    “不,这事不赖你,没你事儿我不好,我犯了营规,要罚罚我。”

    “住嘴”营官上前抽荣庆一个耳光,冷笑着说,“你们都没事儿,我还管谁呀受人钱财还替人消灾呐,甭说你们吃的是皇上的钱粮想走就走啊我又没开大车店”

    “你哪儿那么些废话元老六有胳膊有腿儿有脑袋,要哪儿给你哪儿”元六故意叫着,想吸引营官的注意力。他心想自己已经受了不少苦,免得荣庆皮肉再受苦……

    “我还不问你呢,问他”营官瞪一眼元六,转脸对着荣庆,“你跑京里干什么去了招了我留你一条命”

    荣庆咬着牙根不说话。

    “给台阶儿不下”营官见他不说话,立即暴跳如雷,指着手下的禁军说,“抽有一个算一个,一人抽他十鞭子挨着来,死了算我的。”

    执法的禁军手握鞭子,走到荣庆面前有些犹豫。营官火了,先抽了禁军一马鞭,那人无奈地举起胳膊,抽了荣庆一鞭。“搔痒痒哪使劲儿”营官不满地大叫,禁军狠下心,用力抽着荣庆,荣庆咬牙忍住。

    “孙子雷公打豆腐,你专拣软的欺负有本事冲我来”元六大叫。偏偏营官不理他,硬是叫手下狠狠抽荣庆。

    荣庆任对方怎么抽他,死死咬着牙不吭声,比起他内心的伤痛,皮肉上的疼痛似乎算不上什么,想起他与吟儿之间的这大半年来所遭遇的一切,特别想到吟儿居然由老太后赐婚于瑞王府,而她男人就是那捆在马背上的痴呆男人,他真得觉着活在这世上再也没什么意思。“六爷,让他们打吧,你也别帮我,我根本就不想活了……”他心里这样想,嘴上没说出来,怕营官听见自己不想活了,回过头来又对付元六,他已经给元六惹了天大的麻烦,再不能连累他受苦了。

    生性豪爽的元六看见鞭子像雨点般落在荣庆身上,任自己怎么叫人家也不理他,担心万一荣庆支持不住,出了人命,他可怎么向恩海老爷交待,想到这儿他禁不住对着营官破口大骂,存心要惹怒对方:“你不敢惹爷爷哈哈哈……好小子,有孝心哪”

    “龟孙子,这可是你自找的”营官知道他玩的把戏,硬是不理他,但对方越骂越难听,当着众部下的面,脸有些撂不住了,伸手从一名执法护军手中夺过鞭子,使劲抽起元六。

    “营官大人我求求您……”荣庆看出营官下手太狠,苦苦哀求着,“这事儿的确跟六爷没关系,我想家,编着理由哄他,他不让我走,我瞒着他偷偷跑了……我求您,要打就打我,打死我也不委屈……”

    营官疯劲上来了,根本不理会荣庆,一从憋紧的喉头挤出一连声的狞笑,一边挥动牛皮鞭向元六一个劲儿地猛抽。开始元六还不停地骂,后来骂声越来越小,再后来没了声息,连气也喘不上了……

    像这样打下去,别说是人,就是一条牛也扛不住。面对这种个场面,荣庆懊丧地闭上眼,心里后悔不已,恨自己不该连累元六。元六这人虽说脾气暴躁,但为人大方侠义,健锐营中许多弟兄们平日都受过他不少好处,眼看营官真的和元六较上劲儿往死里打,一个个都急了,不约而同在营官身边齐刷刷地跪下,嘴里叫着“大人,饶了元六吧”

    营官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暴跳如雷:“你们想翻天”他嘴上叫得凶,看见四周那一双双眼睛盯着自己,手上的鞭子不由得软下来。为了让自己好下台阶,他上前揪着元六头发,问他服不服没想元六睁开眼,“呸”的一声吐了营官一脸唾沫,忍着伤口的剧痛笑着说:“你劲儿上哪儿去了都给娘儿们留着呀”

    本来碍着众护军的情面准备罢手的营官,被元六这一激,气得脸色发青,伸手抹去脸上的唾沫,举起鞭子再次狠抽着元六。

    “混小子,老子不信你皮肉比我鞭子硬,老子非打死你不可”营官一边打一边骂,健锐营的兄弟看了心疼,碍着军法如山,加上元六不肯给营官面子,想劝也劝不住了。正在这时,一个统领身边的亲军跑到营官身边低声叫道:“营官大人,统领大人传”

    “这会儿没空”营官看对方一眼。

    亲军慌忙将营官拖出人群,悄声告诉他,说北京有人捎信来了,荣庆是大清门领侍卫恩海大人的亲外甥,统领要他赶紧放人。营官一听恩海的名字便泄了气,低声埋怨亲兵怎么不早说,“恶人儿全是我当了”营官边说边扔下手中的鞭子,一赌气走了第二天上早操,元六和荣庆因为挨打不能出早操,两人趴在大棚内的火炕上养伤,提起昨儿的事,元六不以为然地对荣庆说,亏着你舅舅来了信,要不,你六哥浑身上下都便宜他了。

    “六爷,我连累你了。”

    “嗨,说那个就远了。同船过渡,五百年缘分。甭说咱们一口锅里混饭呢。”元六兴致来了,咧开大嘴又吹上了,“你知道我干吗往死里骂他听六哥传道吧。赶上这火候,开口认松咱不会,憋着又他妈真疼。我就骂,骂他个狗血喷头下回学着点儿。”

    元六见荣庆皱着眉心不说话,想起他私下告假的事儿,问他这次回北京那事儿办得怎么样

    荣庆低着头,咬着牙龈不说话。

    “什么事儿我不问,你就说成没成”元六虽说不知道他这次回去究竟为什么,但有一点,他根本不是为他祖母的病,因为他祖母早在他当兵前就去世了。爷们一般情况下没啥事可瞒着,编着话哄人的多半是儿女私情,加上上次请他逛窑子,他非但不感激他,听说半夜里将英姑娘踹下床来,因此估计他肯定是这种事。

    荣庆本想说“完了,别提了。”这类气馁话,但想到元六为自己受了这么大的苦,话到嘴边变为重重的一句,“成了”

    “得了,这顿鞭子没白挨”元六高兴地拍着炕面,双手撑着身体想爬起来,没想刚一翻身,身上的伤口哪儿哪儿都疼得不行,本能地哼了一声,刚抬起的身子又重重地摔在炕上。

    “六爷”见他打成这样,荣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忍着伤痛由炕面上爬到元六身边。

    “把那爷字儿去了,叫哥。”

    “哥”荣庆心里一热,随即说,“不行,您跟我舅舅是朋友啊。”

    “英雄无岁,江湖无辈我跟你舅舅单论,说到底我也是你舅部下。”

    “不不,不行,这不合适”

    “怎么”元六一脸地不高兴,“嫌我是个兵油子,配不上你大少爷”

    荣庆想到昨儿要不是元六故意骂那营官,他肯定要吃更多的皮肉之苦,心里感激还来不及,对方居然认为他看不起他。他一急,不顾身上的伤痛,立即下了炕,在元六炕头边跪下,激动得热泪盈眶:“六哥从今儿个起,您是我亲哥哥。”

    “起来起来快起来”元六趴在枕头上,吃力地伸手拉起荣庆双手,一边喘着粗气,“可就当真啦,今儿起你就是我亲弟弟”

    秀子死了。吟儿站在下房向南的窗边,摸着秀子迭给她的那付山貂皮子护膝,瞅着窗外大殿瓦脊上那迟迟不肯落下的初冬的夕阳,神情十分凝重。想到秀子出宫前曾在这间下房住过,那天送婚的场面仍然历历在目,特别看见瑞王家的小七爷那副傻样儿,当时吟儿心里便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当她亲耳听到她的死讯时,心里仍然一惊,觉得她走得太快了……

    那天下午,光绪皇上刚走不久,瑞王便来叩见慈禧太后,她当时正在侍候慈禧抽烟。慈禧没发话,所以她也就没回避,当时在场的还有李莲英和柳叶儿宫女。看见瑞王,老佛爷似乎很高兴,不知是刚才和皇上谈得很投机,还是因为她想念秀子,一见面就对跪在地上的瑞王笑着说:“亲家来了,没把我们新娘子带来”

    “老佛爷奴才……”瑞王趴在地上半天不敢抬头,似乎有难言之隐。

    “你不带她来,我派人去接她了,”慈禧最看不上别人跟她说话吱吱唔唔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瑞王说:“接到这儿,一会儿我赏她饭。这回可让你们家捡了个大便宜,我亏大了”

    “奴才有罪,奴才该死”

    “这叫什么话。”慈禧不明所以地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后悔也不能再要回来呀。放心吧你。”

    “老佛爷,奴才知道老佛爷的天恩高厚,只是,只是秀姑娘她……”瑞王嗑嗑巴巴地半天说不出话来。李莲英急了,拼命在一旁向瑞王使眼色,但这会儿他早已六神无主,哪里还顾得上看别人。吟儿看见瑞王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粒,双唇像离水的鱼儿上下张合,硬是出不了声,心口里那活蹦乱跳的玩意儿顿时紧紧揪在一起,本能地觉得出了什么事。

    “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慈禧厉声喝道,“是不是你儿子欺侮她了反正也没便宜外人儿,我可告诉你,别看她是个宫女儿,你们可不许欺负她别拿灶王爷不当神仙”

    “回老佛爷话,奴才的七儿媳,她……昨天夜里悬梁自尽了……”瑞王趴在地下,吓得浑身哆嗦。

    听了瑞王的回话,慈禧愣住,浑身掠过一阵痉挛,手中的佛珠当即掉在地下。接着四下一片肃静。吟儿跪下,伸手摸起佛珠,轻轻递到慈禧手中。慈禧不动声色接过佛珠,但吟儿还是感到老人的手微微颤栗,指尖透着凉意。

    瑞王趴在地下,不停地说他有罪,他是特意为秀子的死进宫请罪的。

    “好好的她怎么会死”慈禧竭力克制住自己情绪问瑞王,对方刚要回话,慈禧这才觉得人多有些不妥,看一眼李莲英。李莲英立即挥手让吟儿和另一名宫女退下。

    吟儿走到外间紧靠屏风的后殿门外,她不敢走远,br /gt;</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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