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先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万不能因为这种事情而耽误前程,学校愿意免除他的学费,让他半工半读。
    就这样,秦念先回到了学校。他成绩优异,几年后考进了燕京大学,再后来又得到了去德国留学的机会。
    世事恍如一场大梦。
    在德国,秦念先就读于哥廷根大学修语言学。来自中国的人们有一个小小的团体,这里面的人,既有如秦念先一般的贫苦出身,也有世家公子……与秦念先关系最好的,是他的老师邹先生。邹先生与他是同乡,十几年前来到德国游学。他有一子一女,邹公子是他的好朋友,而邹小姐与颜蓁蓁年龄相仿,看着她,秦念先总是会想起颜蓁蓁来。
    不,他们一点也不像。颜蓁蓁是温柔的、安静的,而邹小姐热情火辣。她会当着众人的面,在秦念先的送别宴上给他一个响亮的吻:“念先,我会回国去找你的!”
    邹先生不语,只是含着烟斗笑。他对这个踏实又有天赋的年轻人很满意,很乐意让他做自己的女婿。
    在这个圈子里,人人都认为秦念先和邹小姐会是一对。
    可没人知道,有一个名字始终在秦念先的胸腔里跳动,颜蓁蓁,颜蓁蓁。
    距离他离开家乡已经整整八年,如今他已经二十有四,而她也已经二十一岁了吧。或许她早已结婚生子,早已人老珠黄……
    回来的路上,秦念先为颜蓁蓁设想了很多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想到,她成了一个尼姑。
    颜府早已改换门庭,变为周府。秦念先从坊间打听到颜家这些年的变故,几年前颜先生破了产,颜夫人病逝,颜先生心如死灰,带着女儿遁入空门。去年颜先生已经圆寂,现在,颜蓁蓁还在伴着青灯古佛。
    而她的小竹马钮公子,也差不多是同时家道中落,如今人在哪里都不知。
    他在尼姑庵里找到她时,她正在井边打水。八年过去,她长高了,褪去了少女的丰腴,变得单薄消瘦,一头青丝也早已落了地。她背对着他,但他一眼就能认出她来。她身上仿佛有一种奇异的磁场,让他一靠近就觉得心律不齐。
    她穿着旧海青,袖子挽起,正费力地拉一个水桶上来。她的腕子那么细,秦念先看着那麻绳勒在她的手臂上,就像自己的心在反复被磋磨,他看得泪凝于睫。十五岁时,他曾许愿,佛祖啊,愿颜大小姐这一生永远富贵,永远矜贵。
    他一个箭步走过去,拽住绳子,帮她把水桶给拉了上来。
    她转过头来,依旧是那张俏丽的脸。尽管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尽管因为营养不良而泛着青,她的人也依旧如少年时那样礼貌。她向他道谢,问:“请问,您是?”
    她不认得他了。
    他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她,而她与他只有过两面之缘。第一次,她是大小姐,他是孝子;第二次,他是车夫,她依旧是大小姐。
    她不可能记得他。
    秦念先哽了一下,他说:“我是香客。”
    他来这座尼姑庵当了一个月的香客,看得出来,在这座尼姑庵里,她备受排挤。打水、挑水的粗重活都是她在做,还常常没有饭吃。
    一个月后,他带走了颜蓁蓁。哦不,她现在已经不叫颜蓁蓁了,她的法号是璞月。
    尼姑璞月就这样还了俗。
    带他走的秦念先,现在是年轻的语言学家和半个作家,回国前就收到了国立河南大学的聘书,他带着颜蓁蓁去了开封。
    五
    还俗后的尼姑璞月改回原名蓁蓁,但没有姓氏。出家时她已经把原本的姓氏舍去了,而现在……现在姓秦似乎也并不合适。
    说不上她和秦念先之间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他带她走的时候没说明白,她也没问明白。如果说她是妻,没有这样不过明路的妻;如果说她是妾,他对她从来都是以礼待之。
    兴许我是个丫鬟,颜蓁蓁想。于是秦念先去上班的时候,她就在家里擦地板、洗衣裳、做饭。晚上秦念先回来了,她便端出饭菜来。秦念先一把抓住她的手翻过来,手心朝上。她的指尖被水泡得发白起了皱,他皱起眉头:“我带你回家,不是为了让你干粗活的。”
    颜蓁蓁有些手足无措,秦念先也愣住了,半晌才说:“你就养养花、看看书,或者去听听戏。”
    隔天,他回来的时候捧着一盆花。娇贵的十八学士,颜蓁蓁把十八学士照料得很好。
    怎么可能不好呢?颜家还在的时候,家里最多的就是茶花。每年到花期的时候,一盆盆的茶花往颜府里送,香气能弥漫到隔壁街的秦家。这里原不产茶花的,一整个县的人认识茶花,全赖颜家。 b

章节目录

旧梦·寄余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凡人书只为原作者沈鱼藻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沈鱼藻并收藏旧梦·寄余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