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姑觉得他是读书读傻了,只有阿绣会搬着小板凳坐在桌边,老老实实的听他讲。

    听他讲昔日满人入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听他讲英法联军砸烂了圆明园烧杀抢掠,听他讲甲午中日战争将士慷慨赴死,听他讲西太后直言“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这一字一句,刻进脑海,直到很多年的今天才终于慢慢明白,她的阿玛做过什么,她的宗亲都做过什么。

    旧日的身世带给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愧疚与耻辱,那是心底里最难以启齿的秘密,唯有与那个坍塌腐朽的王朝一同长埋地下,立无字之碑,坟上荒草萋萋,新时代阳光正好。

    “少爷,我只想做阿绣,不想做显珍。”

    终于将这一切说了出来,阿绣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释然,奶娘怕她招来杀身之祸,临死时要她立下重誓,那些辗转反侧噩梦连连的夜里,这个秘密她守了太久太久了。

    霍锦宁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固执的睁大眼睛,努力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流出来的模样,心中莫名升腾起难以言喻的酸涩,预备好的话到嘴边几乎想就这样咽下去。

    可他终究还是垂下眼眸,敛去所有情绪:

    “这一点,你倒是和华永泰相似。”

    “华永泰?”阿绣微愣。

    “也便是你九哥,他很早就与肃亲王府断绝了关系,这些年为了革命殚精竭力。华先生领导过学生运动,当过军校教官,如今在上海工会工作,他是极为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是杰出优秀的领袖人物。阿绣,他与你抗拒的过去不同,他值得你去追随仰慕。”

    阿绣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渐渐变了脸色,她咬了咬唇,坚定道:

    “可是,我想追随的人是您。”

    霍锦宁一滞,慢慢的笑了起来:

    “我并不能留你在身边一辈子,阿绣,你长大了。”

    “少爷,您要我...跟九哥走?”

    阿绣不可置信的看向他,心中蓦然涌上巨大的惶恐:“少爷,您不要我了?是阿绣做错了什么吗?我、我不该隐瞒我的身世,我该早一些告诉你的......”

    “不,阿绣,我不在乎这些。但是今天华永泰有句话说对了,你这样继续跟在我身边,究竟算什么?”

    这个一直以来被二人有意无意回避的问题,终于被摆到了台面上讲。过去几年,霍锦宁还可以告诉自己,阿绣不过是个孩子,但现在,他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了。

    再这样让她跟着自己,究竟算什么?女朋友,情人,还是没抬进门的姨太太?

    其实在阿绣回来之前,他与华永泰的谈话委实还要不愉快的多。但是面对她的亲生哥哥,他没有任何立场反驳。

    “少爷.......”阿绣的声音压抑着颤抖,“阿绣从来,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自我来到上海第一天起,便把少爷当做我的恩人。即便不念书,不上学,能跟在少爷身边做一个小丫鬟,我也心甘情愿。”

    霍锦宁似哀非哀的叹了口气,他走到她的面前,她便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中,他食指轻轻的点上她的唇,她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便统统哽咽。

    他看向她的目光是那样温柔,眼中桃花流水,雾霭朦胧,他轻声道:

    “阿绣,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喜欢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她仰起头,在他幽深沉隧的眸中,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

    这一刻,电光火石,石破天惊。

    是鸿蒙初开天地,是光临混沌四方,却也是午后睡莲绽放,是春雨润物无声。

    她难以抑制心头的悸动,却又有无以名状的悲伤涌上。

    她闭上眼,缓缓低头,哑声道:

    “我明白了。”

    这一刹那,脑海中闪现的,是旧日里一帧帧浮光残影:服装店里水银镜中彼此目光错落,书房静谧午后的默契共处,舞会上旁若无人的半首钢琴曲,还有笙溪镇长寿桥边那个在她鬓边簪一朵桃花的公子。

    她明白了,她一切都明白了。

    霍锦宁,他心里有她。

    所以,她不能再留下来了。

    ......

    夕阳的余辉照射在书页的英文单词上,将暗未暗,桌上一壶红茶早已凉透,四周一个客人也没有,书店马上要打烊了。

    阿绣愣愣的盯着那页许久不曾翻动的纸,脑袋里却并不知道这本书究竟讲了个什么故事。

    放课后,她就一直枯坐在书店里,因为除了这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整整一周时间,她没有再踏入小福园别墅,霍锦宁也就这样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

    然而真的消失了吗?她仍旧住在他名下的公寓,念着他掌握股权的学校,衣食住行都活在他的庇佑之下,他们的关系千丝万缕。

    少爷说,给她考虑的时间。可有些话,不需要再挑明了。

    一个人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珍珍......”

    “我是阿绣,不是显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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