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清醒了几分。
    无论是爹娘还是哥哥,都是以鬼魂的姿态存在于图中,此人却还有呼吸。
    “姐姐,不认识我了?”
    “你……”
    “我让那兔子带你来见我,这些时日辛苦姐姐了。”
    “你是白砚, 还是何稷?”他们离得太近了, 那人又比她高上不少。江玉织抬头, 满眼茫然地盯着他。
    “姐姐觉得我是谁?”他笑意盈盈地俯下身, 凑得更近了些。
    说话的语气像是白砚,像是地府里的那个白砚。可称呼确实何稷才会知道的称呼。
    可何稷是断然不愿意唤她姐姐的。
    此人对自己的态度熟捻自然到好像昨日才见过一般。
    见她不答话,一味地沉默。
    那人先忍不住了, “姐姐想我是谁, 我就是谁。名讳不过是个称呼罢了。白砚或是何稷终究都是我,不是吗?”
    江玉织仍是不说话。
    “好吧好吧, 姐姐就先当我是白砚吧,”话到此处,后半截却是小声到江玉织听不见的程度, “毕竟白砚还有婚约在身……”
    “什么?”
    “啊,没什么。”
    白砚挥挥衣袖,一套和茅草屋中一模一样的桌椅出现在他们身前,“姐姐坐吧,故事很长我慢慢与你说来。”
    山河社稷图是汇聚人间万万百姓的祈盼应运而生。
    山河破碎,国将不保,何以家为。
    于是,这片大陆上人们的愿望汇聚起来,一张饱含美好愿望的画卷就此诞生。
    社稷图在,则天灾平,人祸缓。
    在天庭的管理不甚完善,地府尚未完全成型的彼时,社稷图的存在大大缓和了天道的压力。
    社稷图很早就有了自我意识,趋利避害更是本能。
    他原本栖身于一处山林间。
    初初诞生的他力量并不强大,只能庇护一方山村。
    一日,上山补贴家用的农妇在一株长得格外水嫩的野菜下发现了布帛形态的社稷图,带着疑惑将其带下山去。
    社稷图还不能很好地控制本源力量,农妇家的生活陡然好转,常常从山间带回值钱的药材;其在镇上做工的丈夫突然被主家赏识,破格提拔;从未念过书的孩子,在识文断字上突然展现出远超常人的天赋。
    一切的变动不可谓让村人不眼红。
    很快,社稷图的存在被村中人发现了。
    说来可笑,明明是保一方安稳的社稷图,却率先引起人们的争斗。
    时局混乱,这等物件自然快速传遍大大小小的州县。
    一个小小村落留不住他了。
    流寇至,村庄亡。
    卷起的布帛染上血色。
    新帝登基,辗转流亡终入宫。
    多番转手,布帛早已伤痕累累。
    或许是动乱中的破损,或许是本源之力的削减。
    社稷图再不似刚被发现时的流光溢彩。
    新帝随意将其扔入尚衣局,勒令女官将社稷图修补完好。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技艺再精湛的女官,没有法力,没有特制的线材,如何补得了灵物。
    女官用尽宫中各类珍贵的线材,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
    新帝耐心告罄,盛怒之下要处死女官。
    此时,残破的社稷图在一个平常的夜里汇聚成形。
    最后通牒下达,女官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忍初具人形的少年终生困于宫中,于是便将其伪装成小太监送出宫去,自己则被一杯毒酒送了性命。
    说到女官的离去,白砚顿住,悄悄观察江玉织的神情。
    江玉织当然知道这名白砚连名字都不敢提及的女官,就是至今下落不明的姑姑,江云岫。
    “不必忧心,继续说吧。”江玉织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时候我还不知她是你姑姑,姑姑让我出宫去,不要回头,跑得越远越好。”
    新生的何稷还不懂如何使用术法便又踏上了逃亡之路。
    赵青云很快发现社稷图不见了,他从一个小太监口中得知江云岫偷偷送了个人出去。
    赵青云便笃定是那人带着社稷图潜逃了。
    追杀的人天罗地网般地围追堵截。
    城门封锁,何稷逃不出京都。
    辗转之下,竟来到了江府的后门。
    “再后来,姐姐就都知道了。”白砚轻声叹了口气,垂着头不敢看她,“姐姐可曾怪我?”
    江玉织答非所问,“你……为何唤我姐姐?”
    “嗯?姐姐不喜欢?”
    “我……不知道。”
    江玉织这才想起,在后门救下少年时,自己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
    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难得来个比她还小的,自顾自地要做人家的姐姐。
    成日里除了苦练织布绣艺,最爱的就是看些哥哥为她买回来的话本子。
    可是新来的弟弟,不愿意认她做姐姐,也不会和她一块儿看话本子。
    后来两人熟悉了,江玉织觉得他有些无趣,总是冷着脸,不爱出门。
    如今看来都是有缘由的。
    成为白砚的何稷,爱笑了,也染上了爱看话本的小癖好,就连称呼都顺着她原本的意思来。
    江玉织定定地看着白砚。
    “至少现在你我能坦然相对。”
    白砚扬起嘴角,这就够了。
    要说没有怪过,是不可能的。
    一家人被押上断头台时,江玉织满心都是悔恨。
    甚至想着,若是没有救下何稷,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如今,她早就明白何稷同为受害者。没有他,姑姑在宫中也会如履薄冰,总有一天,赵青云会有别的由头,处死姑姑。
    或者,只是他那日心情不佳。
    作为姑姑的家人,牵连其中是迟早的事。
    江玉织做鬼这么多年,把赵青云的生平翻来覆去地几乎能背下来。
    杀父弑母,登基为帝,终生未娶,死在逃亡路上。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之亦然。
    江玉织永远都无法原谅他的所作所为,即便赵青云是玉帝投入人间历劫的一缕魂。
    “赵青云一时找不到我,又被别处的起义绊住了脚。我并非有意不告而别,是那日听闻北面的起义军快要被镇压下来,我担心再呆下去终究会连累你们,只好连夜离开。”
    满含歉意的浅色眸子望向对方。
    逃离途中的艰辛白砚一概省去不说,只道他本体因着战乱荒年愈加残破,他想尽办法收集了不少功德金线,用以修补身体。
    不妙的是,白砚发现他无法自己修补,金线和社稷图中被看不见的屏障隔开。
    不得已,他想到了江玉织。
    于是,白砚带着金线再次回到了京都。
    他在京都城外的林子里遇到了外出的江玉织,草草将图和金线交给她,又催促她离开。
    远离本体的社稷图灵更加虚弱。
    为了给江玉织争取修补的时间,也是为自己谋取活下去的机会,图灵一路躲躲藏藏远离京都。
    临海的左淮,无路可逃。
    帮助一尾锦鲤化龙后,何稷在官兵追来前,迎着海风化作虚无。
    再睁眼,便是毫无记忆的婴孩——白砚。
    “我知道姐姐定然能补好的,我们合该是同出一源,只有姐姐能救我们。”
    “同出一源?”江玉织不解地重复。
    “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的。我能支撑的时间不多了,还有些话姐姐记好。”白砚稍稍严肃起来。
    江玉织正色,猛地站起来,带着些许紧张和担忧,急切道“什么叫支撑的时间不多了?我不是正在重织社稷图吗?为何你……”
    撑在桌上的手被白砚安抚地按住,他安稳地坐着仰视着她,“不必担心,分别只是暂时的。我的身体醒来后,可能会不记得许多事,届时还望姐姐多多包涵……”
    手背上温暖的触碰渐渐消失了,那个人像龙锦还她力量时携带的记忆中那般,再次消散在江玉织眼前。
    江玉织怔愣着,不知所措地缓慢地将手反转过来,一张出自她的小纸人赫然出现在掌心中。
    指尖轻碰,一段行云流水的字段浮在江玉织眼前。
    【法力不济,辛苦兄长和伯父伯母自给自足,桌椅拟照兄长之作勉强变来。怕姐姐不适应,勉力将姐姐身着维持原样。他日,社稷图完整,此间世界重焕生机,便是我们真正再见之时。在地府唤姐姐娘子,实在是我作魂状难以自抑,不过姐姐应当不会介意吧。
    注:小纸人姐姐好好保管,可依靠此出入社稷图。伯父伯母与兄长暂且留在图中,以保魂体安稳。】
    那段文字被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一味地装可怜逗她开心。
    不像何稷,不像人间的白砚,同地府那个白砚像了个十成十。
    何稷不经历那些,应该也会是这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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