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个人。
    他不是角儿,是抄字的,哪家夫人想给什么角儿说什么话,就递了银子,由他写了纸条子交给角儿。
    要我说女人还是得识字,不然酸话都得说给外人听。
    她们写在纸条子上的话,我真没眼看。
    他来过我们这边一次,来了就安安静静坐在桌边,不说话不抬头,快快抄了字,头也不回地退出去。
    “他叫什么名字?”
    “叫个文石吧。”
    “哟,还真像块石头。”
    “比台上的都好看……就是太闷了……”
    “怎么不让他上台?”
    “别提了,呆木头一个,没长嘴似的!”
    我听着这些女人的窃窃私语,她们在聊这个抄字的,好像看得上他,又好像看不上他。
    希望她们别看上他,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看上他了。
    是明眈,明家的掌上明珠。
    她老是翻进来找他,笑眯眯地和他说话,文石总不搭理她,闷头做自己的事情。
    可我看见了,明眈气呼呼走的时候,文石会呆呆地抬头瞧她。
    真奇怪,明眈的后脑勺难道比脸还好看吗?
    很快我就懂了。
    因为我也瞧上一个男人。
    他来院儿里修东西,门栓啊桌腿啊,只要是木头的,他都会修。
    我偷偷叫他木头,因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给人当老婆的,要守妇道,他修东西的时候,我们都得回避。
    但院里很少有人注意到我,所以我敢出现在他面前。
    可我不敢看他,只敢像文石一样,在他扛着大木箱子走人的时候,假装撩头发,从头发缝里看他。
    我开始偷偷搞破坏,今天弄坏了门,明天锤裂了梳妆台。
    院里的人背地说我是乡下佬,身上只有一把子蛮力,配不上金贵东西。
    我都知道,可我不在乎,我本来就是乡下佬,你们骂我,我也变不成小姐了。
    木头就不会嫌弃我,他把梳妆台搬到院子里,仔仔细细地捣鼓,也不知道干了什么,它就完好无损了。
    他看木头的眼神真严肃,怎么看我的时候,就笑眯眯的了?
    于是我去找了明眈,偷偷把话说给她听。
    她比我聪明,比我厉害,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明眈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红红的嘴巴撅起来:“包办婚姻真是害人!”
    我想她是在说自己呢,她不想要包办婚姻,她想要那个闷葫芦文石。
    是,包办婚姻是害人,但我过上好日子了,它害我了吗?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就算不上城里来,我也能好好过日子,所以明眈说得对,包办害我,老爷害我。
    爹娘也……算了,爹娘是指望我过好日子。
    “你说咋办呢?我的心扑通扑通的。”我丝毫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害臊的话。
    明眈一拍桌子:“我不管,你家老爷能不能活过今年都是个问题,你总不能一辈子给老头子守寡。”
    “跟他离!”
    明眈吱吱哇哇的,我心里却打鼓。
    离?我知道什么是离,可我怎么敢?
    一个村丫头,赤手空拳兜里空空的给人当了小老婆,不夹着尾巴做人都算胆儿肥。
    “唉,”我叹气,“唉,明眈,你是小姐,你不懂我。”
    明眈泪珠子啪嗒就掉出来了:“我怎么不懂?自由,谁不想要?”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眼泪也会分三六九等,明眈是最上等。
    等她不哭了,我就说:“放心吧,我会考虑的,我真的会考虑的。”
    她说只要我想,她就会帮我。
    唉,世上怎么会有明眈这样好的人?
    要是有的选,我宁可嫁进明家院儿里,给明眈的下人当老婆。
    *
    一切都毁了。
    木头辞工了,他说岁数到了,回老家娶媳妇去了。
    “你娶什么样的媳妇?”我问。
    他不看我:“没见过,反正是个村丫头!”
    我也是村丫头呢。
    “那你还回来吗?”
    “回啥,我不回来啦,以后太太小心点儿使桌子吧,这都是好料子,再修,就孬了。”
    我故意刺他:“孬了就换!我是大院里的太太,多少好桌子都用得起!”
    他一笑,搭着毛巾走了:“那就好,也不劳木工挂记了。”
    我看着他迈出门槛儿,我知道,他一走就永远不回来了,我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高高的门槛儿,窄窄的门槛儿,薄薄的门槛儿,竟然就这样,挡住了我的一辈子。
    我不敢去找明眈,她心里也不好受,她的那个文石,离开了戏台,也没留个信儿,把整天磨的那把破簪子交给明眈就没影儿了。明眈死活找不着他,天天抹眼泪。
    这么好看的泪珠,文石怎么舍得让她流呢?
    我没法子,也没事做,只能窝在院子里读书,装成文化人的样子。
    “时运不齐,命途多舛。”
    我学了这句,立马就能用上了。
    因为老爷回来了,全须全尾,生龙活虎。
    他真丑,真的,跟村里那头老驴似的,黑黑的皮皱起来,松松地垂下去,到了肚子那块,又像球一样涨起来。
    他说亏待了我,要给我补上新婚夜。
    别补,我受不了,真的。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学着明眈的样子翻了墙,顺着墙根儿一路溜到明家,在明眈面前扑通跪下。
    “你救救我吧,我真要离!”
    “好好好,你别吓我,先藏在我这,别怕。”
    明眈手忙脚乱地安慰我,后脑勺别着那根木簪子。
    *
    明眈把我藏得很好,老爷找不到我,发了一通火,要找我爹娘算账。
    我吓了一跳,可明眈聪明,她求着她爹娘把我家里人送得远远的。
    我真幸运,可明眈不幸运。
    她还在找文石,还是找不到文石。
    直到不久后,他自己回来了。
    带着一身伤,和一箱子钱,跪在明眈面前,说他对不住她。
    “如今,你还看得上我吗?”
    文石的声音格外好听,听得明眈脸也红眼也红,她说她怎么会看不上他呢?
    真好,快在一起吧,就像戏台子里太太们最爱点的好戏那样。
    文石到明家提亲了,可是一起提亲的,还有隔壁的隔壁的那户人家,也是大大的院子,多多的老婆。
    明眈爹妈背着手,谁也没答应。
    明眈急得转圈,在她爹妈耳边一句一句地替文石分辩,一副非他不可的样子。
    只是光顾着内忧,没防住外患。
    文石叫人打了,叫那个提亲的男的打了,他提亲不成,迁怒文石,找了四五个家丁,围着文石打。
    等明眈和我在医馆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伤上加伤,浑身没一块好皮了。
    大夫说他耳朵打坏了,听不见声音了。
    明眈就是哭,说要送他去西医院。
    唉,唉!
    中医西医,都没用的。
    明眈自掏腰包,也不顾风言风语,坚持让文石在医院养了很久的病。
    我有时候也会去医院看他们,但我一定要全副武装裹得严严实实,不然隔壁的老爷会认得我。
    任谁也想不到,他家跑了的小老婆,就在一墙之隔的大院子里享福。
    *
    乱了,城里乱了。
    巡逻的人多得要命,不分昼夜地在街上转,天上总是轰隆隆的,他们说是飞机。
    文石状态好了不少,已经能下地了。
    他好像很愧疚的样子,每天静静盯着明眈看,看久了就流眼泪。
    唉,患难见真情。
    不像那木头!
    我心里恨着木头睡了一觉,睡醒就听见明眈说文石跑了,不在医院了。
    她急得要死要活,生怕抓不住这个泥鳅一样的男人,穿了衣服就往医院赶。
    “砰!”
    城里炸开巨大的红云。
    医院没了。
    我疯了一样在废墟里挖,挖出好几只手,都不是明眈的。
    她的手又白又嫩,才不是这样伤痕累累。
    我看见文石了,他也在挖。
    “孬种!”我揪他领子,“明眈呢?”
    他不理我,眼眶里溢出泪水,指甲缝里都是血。
    他聋了,听不见,我给忘了。
    后来明家人来了,他们把明眈挖出来了。
    漂亮的小脸上有歪歪扭扭的血痕,木簪子断成两半,一半缠在头发上,一半握在她手里。
    有人在哭。
    可能是我,可能是文石,可能是明眈爹妈。
    也可能是风在叫,呜呜的。
    *
    我留在明眈家,小心照顾着她爸妈。
    明眈对我有大恩,今生还不完,来生接着还。
    文石什么都没要到,明家人不肯让他看明眈,连明眈的一件衣服都不愿留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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