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盏茶功夫,她便功成身退,顺便还去桂花巷捞了些药材和一袋晒干的桂花。
    回到茅屋,没想到崔前也在。
    崔前迎上来,极为殷勤,与她闲话几句。陆九龄面色极差地静坐于书桌前。
    慕宁有些无语,崔前是他亲自引来的,眼下醋坛子打翻了,怪谁?
    敷衍几句后,慕宁决定快刀斩乱麻。“崔郎君,对不住。世伯从前多有误解,他不知我有意中人,这才乱点鸳鸯谱。”
    崔前一怔,随后爽朗一笑,道:“什么样的人能得慕姑娘青眼?慕姑娘可否告知,我也好心死。”
    “他是世上最好看最有才的人。”
    “哦?崔某倒是真想看一看。”崔前不服气道。
    “若是以后有姑娘钟意你,你在她眼中,便是那个世上最好看最有才的人。”
    崔前一愣,随即讪讪告退。
    可陆九龄的脸色,却没有因为崔前的离去而好转。
    到夜里,陆九龄背对她睡觉,一声不吭。
    真是个醋坛子。慕宁心道,好在她大人有大量。
    她娇言软语,钻进陆九龄怀里。他终于脸色稍缓。
    可这一次,他一点也不温柔。
    ……
    后来的一个月,陆九龄成日坐在书桌前,编纂教案,眼底的青黑越来越重。他对此颇为在意,心事重重,时不时让崔前来辩经。
    每每崔前离开后,慕宁还得好言好语哄好醋坛子。
    他的腿渐渐好利索了,直到可以压着她。他越来越不温柔,逼问:“宁宁,你会不会抛下我?”
    “不会……”
    “宁宁,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我们会的……”
    慕宁有些苦恼,他为何这般患得患失?她明明都跟崔前把话说得极为明白了,每每崔前来此,她都会寻个借口外出避开他。
    直到一个月后,妍妍传来消息:又有另一个任务,她和竹影都得去。
    这些时日,仿佛是偷来的。若非妍妍的消息,慕宁都快忘了自己是分花拂柳。
    这一个多月,多半是妍妍自己做的任务,若非棘手,妍妍不会通知她和竹影。
    她得去。
    深秋萧瑟,慕宁收拾行装。没多少东西,就一两件换洗里衣,也是为掩人耳目。
    身后传来陆九龄低沉的声音:“宁宁,你要走?”
    “嗯,我得去一趟嘉祥,看看茶山。”
    “这个时节?”陆九龄疑神疑鬼。
    “快入冬了,得给茶树保暖,麻烦着呢,不然第二年春茶可就不好了。”
    话说得滴水不漏。
    “我陪你去。”陆九龄道。
    “不用了,你腿还没完全好,山上坡陡,不方便。”
    遒劲的双臂从身后抱住她,头蹭着她细长的后颈:“宁宁,能不能不走?”
    “……”
    分花拂柳中,如何安排远攻、近博,是用毒还是用刀,都是妍妍说了算。须几人完成,妍妍心有成算。
    “我必须去……很重要……”
    若少了她一人,反让妍妍竹影陷于危险,不如死了算了。
    陆九龄轻轻一笑,斜睨着她:“杀人,就这么重要?”
    夜凉如水。
    慕宁只觉全身上下被风雪困住。她无可辩驳。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很快,陆九龄哑着嗓子道:“有人血洗岷县县衙。宁宁,是你做的吧?外面都在传,是分花拂柳做的。你是分花拂柳?”
    “
    ……我……”慕宁说不出话来。
    “好一个采茶女。”陆九龄讽刺道。
    原来,这一个月来,他的异常并非因为崔前。
    慕宁无地自容。是她一直骗得他奉上真心。
    “宁宁,常在刀口行走,总有成为刀下魂的那一天。能不能不去了?”陆九龄眼底发红,声音颤抖:“我们继续好好过日子,你仍是我的妻。”
    慕宁一怔。
    他知道她杀了很多人,竟还愿意与她携手相伴。他不嫌她手脏。他只怕她去送死。
    “……没这么简单。”慕宁叹道:“我身中剧毒,无药可解。若我不杀人,死的人便是我。”
    话音一落,慕宁只觉天旋地转,是她中了迷药。
    “你的毒,我来替你渡。”
    慕宁恍然。
    陆九龄除了一身经世之才,于医道亦颇有造诣。大晋时期天麻肆虐,若没有陆少师,恐怕更多人会死于非命。这些天,她们日夜耳鬓厮磨,一旦他有疑心,探一探她的脉,便能窥见其中关窍。
    他日日与崔前辩经,辩的也不是四书典籍,而是上古医书残卷。他试图找出解药。
    他没能找出解药。
    沉烟无解。
    可一月的日夜不眠,还是让他找到了一个渡化之法。毒不可解,但可以转移于他人身上。
    一生浮沉,他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成了杀人的刀。
    慕宁倒在一旁:“不要……”
    我的苦痛,我自己抗,才不要你个伪君子来担负什么。
    不要。
    陆九龄,我不想你中毒。我不想你死。
    不要啊。还有,还有妍妍,她们怎么办?
    神明本该高高在上。她竟有些后悔,不该拉着她的神明一起坠落。
    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黑暗袭来,只听陆九龄在她耳畔道。
    “宁宁,我允诺过,我会对你好的。”
    声音一如从前那般温柔。
    第61章 语未休生死不相随
    慕宁最后一次现于人前是陇州。
    若是暗云山庄知晓她失踪,怕是有麻烦。鬼公子看样子是疯了,竟用沉烟控制一众杀手。若是被他追到……
    陆九龄一想到此,便浑身战栗。
    好在落梅山僻静,当年为求避世,他的茅屋远离人烟,若没有本地人带路,一时半会儿还寻不到这里来。他的腿还没完全好,离开陇州还需一些筹备。
    多年来,县学助讲的奉银,被他挥霍买酒,所剩无几。他将编纂的第一卷教案给岷县教谕过目后,大受称赞,教谕老泪纵横道“岷县文脉有望”。他惭愧地收下十吊赏钱,与老教谕约好,剩下一个月,完成后面的几卷教案,可得百吊。
    到那时,他的腿脚完全恢复,也有银钱与宁宁另寻他处生活。
    宁宁。
    自从那夜将宁宁迷晕后,她即便醒来,也不再理他。
    “我们四人说过,一起生,一起死。十多年来,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如今我身上是没了沉烟,可她们呢?若是被公子知晓我私自逃跑,牵连她们……”慕宁大半时间昏迷,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劝他放她走。
    放她去送死?
    他不会的。
    “不用费劲,用了我的迷药,内力没有三十日恢复不过来。”
    “三十日?若是妍妍她们有事,你索性也杀了我吧……”慕宁闭上眼,再也不开口。
    陆九龄长久地凝视她,无可奈何道:“宁宁,是你先招惹我的,如今又不愿与我共渡余生……”
    “……”慕宁眼睫颤抖,再不肯说话了。
    长久的沉默后,陆九龄低声道:“这一回任务过后,若她们还活着,我会帮她们解沉烟之毒。她们便不用受暗云山庄控制,海阔凭鱼跃,爱去哪儿去哪儿。”
    慕宁一惊,眼睫翕动,却也没开口问如何解毒。
    因怕慕宁乱跑,他特意给饭食里加上一味软筋散,以致她不光内力全无,浑身瘫软无力,只能躺在床上。而他则静静坐在床边,编纂教案,一刻也不歇。
    岷县县衙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此等灭门惨案,惊动朝野。恰逢首辅裴绰巡视陇州,于是回京之时绕道岷县,亲自来县衙一探。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直到崔前送来松烟墨锭,顺嘴提了一句,他却没注意到陆九龄脸色一沉。
    ……
    那日,宁宁说要回桂花巷,取些晒干的桂花做糕点。等她走后没多久,陆九龄担心她穿得单薄,便跟了上去。
    因他腿脚不便,走到不远的村庄后,雇了个牛车,直抵桂花巷。但宁宁不在,他以为宁宁已回程。却在前门大街,捡到一玉兰金簪。
    是慕宁心尖尖上的金簪,听说是好友相送。
    他不由得担心起来,沿着前门大街寻找,远远地,看见那棵高大的杨树树梢间熟悉的湖色衣衫。短箭快如白光,利落地从树间飞出。
    他大惊之下,忙唤车夫调转车头。金簪藏于袖中,微微颤动。
    ……
    裴绰来了。
    陆九龄也听闻过此人。初时不显才名,一举高中状元,随后青云直上,官拜百官之首。为人冷酷,行事狠绝,为达目的誓不罢休。也有为人称道之处,裴绰见微知著,初登大理寺时办了好几个漂亮的案子。
    岷县县衙惨案,会不会被裴绰发现是宁宁做的?
    陆九龄暗自忧心。
    直到给老教谕送教案时,站在县学书房门口,听到裴绰与老教谕的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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