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一边有条不紊地讲着医理,一边带着她徐徐推动刀柄,往伤口深处去。
    姜云婵清晰地感受到了皮肉撕裂的过程,感受到了白羽箭从他胸口穿行而过的轨迹。
    他被白羽箭穿胸的画面浮现在姜云婵脑海里。
    纵然当时她未曾多看他一眼,如今却历历在目,刻进了魂魄深处。
    姜云婵的魂犹如攥在谢砚手中的一个弦。
    他的刀每往深处刺一份,姜云婵的弦就更绷紧一份。
    她自责、后悔、害怕、恐惧……
    可她阻止不了从他手心传来的蓬勃力量。
    她眼睁睁看着刀锋寸寸深入他心口,挑开腐肉,血顺着刀刃流出来,染红了她的手。
    又顺着她的手腕潺潺而流,流进衣袖,流进手臂,熨烫过她每一寸肌肤。
    滚烫的温度来自于他脉搏深处。
    “世子这是做什么?!”
    “治病,除根啊。”他在笑,血在流。
    姜云婵被这诡异惊悚的一幕吓得快要崩溃了,无助地摇着头,“求你!别刺了!别刺了!”
    再折腾下去,他的血会流干!
    她真的会杀死他!
    谢砚却眼尾漫出一抹猩红,手腕猛地用力将匕首推进了伤口最深处,“妹妹要下就下狠手,慢刀子……真的痛。”
    一道殷红的血注飞过姜云婵眼前,溅在她的脸上。
    姜云婵的脑袋一阵嗡鸣,晕倒在了他膝盖上。
    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过脸庞,落入血泊,融进了谢砚的血液中。
    谢砚指尖挑起一滴血与泪,细细品咂。
    苦的!
    她眼中有流不尽的春水,终是还有那么一滴,为他而流……
    彼时,姜云婵的深思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恍惚间,她想起幼时在慈心庵。
    那时候,谢晋总隔三差五带着一帮子纨绔,爬在墙头吹口哨挑逗姜云婵,扰得姜云婵无法静心抄经。
    谢砚总能用各种法子将谢晋引走,可每次他自己回到禅房时总弄得鼻青脸肿,一身伤。
    “你又不是他们的对手,你惹他们作甚?”姜云婵一边鼓着腮帮子嗔怪,一边帮他清理伤口。
    谢砚身上的伤很多,旧伤未好又添新伤,那次臂膀又被人拿瓷罐砸出好大个口子。
    姜云婵总下不了狠心去剜伤口深处的碎瓷片,几番在伤口周边尝试,反而害得谢砚一次次地忍痛。
    谢砚咧着牙,可怜兮兮求饶:“我的好妹妹,倘若将来你要杀我,断不能这般一刀子一刀子慢慢刮。你且狠心,给我个痛快吧。”
    “什么杀啊死啊的?我平白无故杀你作甚?”姜云婵继续用她的慢刀子细细刮着他的皮肉。
    那时的谢砚身子已经很弱了,在无人关照,时时受欺凌的状况下,根本也活不了太久。
    也许明日太阳升起,他就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
    所以,他不忌讳生死。
    只是想想自己一出生就在慈心庵,没朋友,也没旁的亲人,自己死的时候约莫也没人多看一眼,一卷草席丢出去完事。
    怪凄凉的。
    谢砚突发奇想问姜云婵:“我死的时候,妹妹会不会为我哭啊?”
    姜云婵本不想回答他这种不知所谓的问题,可他目光缠得紧,于是点了点头。
    少年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那若是你养的小黑狗没了,你会哭吗?”
    “会啊!”
    “那笼里的金丝雀没了呢?”
    “也会啊!”
    “那、那……”少年问着问着,反而把自己说急了,“那若我们三个都没了,你会为谁哭得多些?”
    姜云婵懵懵懂懂抬起头,却见少年一脸认真,指着佛堂之上,“你好生想想,对着佛祖说!”
    佛祖啊。
    那可不能胡乱瞎诌。
    姜云婵郑重其事思考了好一会儿,笃定道:“那应该还是为你哭得多些吧。”
    毕竟她投喂了他好多好多的桃花酥,他若没了,她的桃花酥就白投了。
    “我就知道!”少年转怒为喜,得意洋洋朝房檐下的金丝雀挑了下眉。
    姜云婵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跟一只狗、一只鸟争个第一?
    而那时候,少年就认定:她心里有谁,就会为谁流泪
    ……
    她说过的,她的眼泪要为他而流。
    而今,谢砚穿心之痛也不过换来一滴鳄鱼的眼泪,她的眼泪早在另一人身上流尽了。
    所以这些年,她和顾淮舟在一起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到了这般难舍难分的境地?
    床榻边上,谢砚食指抹去她眼角的泪痕,放在手心丝丝缕缕地碾磨。
    他想,他必须知道一切……
    “淮郎!”姜云婵猛地睁开了眼。
    她这一夜噩梦连连,不停梦到谢砚似笑非笑的容颜,梦到胸口流不完的血,蔓向她,淹没她,快要让她窒息。
    她不停地跑啊跑,想要摆脱束缚。
    终于,她投进了顾淮舟的怀里,顾淮舟轻抚她的后背,安抚她:“婵儿别怕,我们回家了,回我们自己的家了,以后再不必被任何人束缚。”
    “淮郎……”
    姜云婵想要伸手抓住他,第一眼落入视线的,却是谢砚晦暗的脸,黑瞳犹如旋涡,要将人蚕食。
    可再眨眼一看。
    谢砚端坐在姜云婵榻边,神色温润如故。
    姜云婵越发看不透他,紧张地抱紧了锦被,咽了口气:“世、世子,劳烦先回避。”
    “妹妹,这是我的榻。”谢砚淡淡吐出几个字。
    姜云婵才发现自己睡在谢砚的被子里,周身都是他身上的檀香,无孔不入。
    姜云婵如坐针毡,不知如何自处。
    谢砚却仍一副闲适做派,端过床头的药碗来,舀一勺,吹凉了,递到她唇边,“太医说,妹妹有恐血症才会晕倒,他开了些凝神静气的药,妹妹趁热喝。”
    姜云婵不知道什么恐血症,只对昨日的场景心有余悸,脊背抵着床榻上,勉力离他远一些,“世子放着吧,我自己可以喝药。”
    “妹妹劳心劳力替我疗好了伤,我丢着妹妹不管,岂不是禽兽不如?”谢砚一派从容,将药再次递到了她唇边。
    姜云婵嗅到一缕药味夹杂着檀香,鼻头发涩,正要开口拒绝。
    谢砚又道:“昨儿个,妹妹让我救淮舟,怎么个救法?”
    “求世子赐绿松石手串!”姜云婵脱口而出,目光灼灼望着他。
    可他不置可否,面无波澜,放在姜云婵唇边的药匙没有移开。
    姜云婵懂了,需得乖乖喝药,才有资格谈其他事。
    她垂头,轻抿了口褐色汤汁。
    药并没有她想象中的苦涩,反而回味甘甜,她勉力吞咽着。
    从谢砚的角度俯视下去,恰能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嘬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只喝水的小兔儿。
    谢砚眼底漫出一丝烟火的笑意,“特意让太医多加了几颗红枣,慢慢喝。”
    “这儿还有苏式蜜饯。”谢砚转身去拿圆桌上的锦盒。
    姜云婵已急急咽下最后一口药,“世子,我的药喝完了!可以说说淮郎的事吗?”
    蜜饯盒子在半空中滞了良久,谢砚眼睫轻垂,又将它放回了原位。
    “绿松石我可以给你。”谢砚转过身来,眉眼间已不见了那抹烟火气,更像一尊完美的雕塑,不辨喜怒。
    他给外面候着的扶苍递了个眼神。
    姜云婵瞧扶苍朝私库的方向去,眸色一亮,赶紧起身要拜谢谢砚。
    谢砚压了下手,“妹妹拿了此物,需得想好后果。此物乃皇上赠与家父的,我擅自送了你,一则对君不忠,二则对父不孝,你和我可能都会落下话柄。”
    姜云婵柳眉微蹙,着实惊讶:这不过是个小东西,应当不至于有人大动干戈吧?
    谢砚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解释道:“或许从前这不算什么事,可如今侯府失势,少不得有人小题大做。侯府摇摇欲坠的情况下,我身边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被人试探质疑,包括……”
    “我的女人。”谢砚长睫轻掀,深邃的眸与姜云婵对视。
    那种能直探人心底的目光,叫人神魂一颤。
    之前的一天一夜,姜云婵一直守在杏花院外,那么闲云院就少了位二奶奶。
    谢砚受重伤的情况下,这位二奶奶却失踪了,旁人定然怀疑。
    若有人顺藤摸瓜,查出二奶奶是姜云婵冒充的,少不得又会大做文章。
    所以起码禁足的这段时期,二奶奶不能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姜云婵还得继续扮演这个角色。
    姜云婵指尖攥着锦被,思绪拉扯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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