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浔从前是不大做梦的,白日里朝政耗神,夜里便睡得深,何况御用的龙涎香是有几味安神的药材的。去岁林雨露被罚去钦安殿的那几日,他头一次梦见她。说来也怪,春梦从来都是朦朦胧胧看不清人脸的,可在梦里还没有抓住林雨露的手腕时,他心底却知道就是她。
    分明这些日子为着安抚她有孕的苦闷,也没少疼,但只一夜没与她同寝,便又梦了一回。
    宫墙之下积着新雪,小狐狸踩在雪地上跳来跳去,他跟着白梅花似的爪印一路追,眼见那爪印变成了女子赤足踩出来的脚印。再抬头时,小狐狸已化为人形,她赤裸的身上只缠着一条红纱,在雪白里艳得惊心。楚浔抬手抓住那红纱随风飘来的尾端,眼前便已是狐狸窝似的雪洞,暖融融引着他往里去……
    殿中漏刻未过两更。
    夏夜闷热,楚浔蓦然睁眼,锦褥之下一片狼藉。
    帐内那一盏烛火暗得发昏,却已足够照亮身边的空荡。今夜她没在这里宿,那龙涎香才点上的,丝丝缕缕的沉香却压不住那股子腥膻气。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喉结微动,起身下榻时抬手敞开寝衣,露出一半发着淡红的胸膛散热。
    帐外值守的小太监听着了窸窸窣窣的响,屏息候了片刻,又悄声问:“陛下可是要茶?”
    他没应,眼前仍是梦里的雪洞之中,他与她手腕间缠着的那截红纱。春梦无声无形,可林雨露承宠时的模样和每一声喘,都像刻在魂骨里,自己往上补填。
    未得回应,那新来的小太监走到掐丝珐琅的冰鉴旁瞧了瞧,思忖片刻,飘声道:“陛下,这冰鉴里的冰化了一半,可要叫尚寝的宫女来添添冰?”
    这话递得巧妙,尚寝局专管龙榻暖帐之事。彤史女官安排侍寝之事,若是主子腻了能开枝散叶的后妃,宫中佳丽哪个都能是御妻。专宠的舒妃有孕,若不是陈公公知晓他心思没做安排,要有不知多少宫女能往龙榻上爬给皇帝宠幸,从来都是如此。
    帐中静了一瞬,楚浔听得眉心直跳,原本旖旎的心思消去大半,嗓音里还带着未消的哑:“去备水,凉的。”
    小太监忙应着声出了殿门,不多时便带着几个宫人抬着浴桶进来,又很快带上了殿门。
    水是温凉的,他沐浴时,两个宫女一个去换了龙榻上的褥被,一个去冰鉴添了冰,才端着香露往他这边来。金銮殿的宫人算起来没比现下暖玉阁那处的人多几个,楚浔从前养成的性子便是不大让人侍奉的,沐浴更是,在御前伺候的人都该知晓。
    “下去吧。”
    他懒得抬眼,自觉一句话便该让人知晓他的意思。
    两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都是粉面桃花,透着懵懂的水灵劲儿,听了皇帝压着声音还不算严厉的话,想起女官的叮嘱和教导,一时有些迟疑。
    楚浔仍未抬眼,这回嗓音便冷厉得多:“朕说,下去。”
    宫内宫外都恨不得他多宠幸几个后妃和宫女抬为妃妾,可若是从前便罢了,这是明知舒妃有孕,想从中寻个空子出来,便更让他窝火。但只要他在皇位一日,永远有各种各样的人想往龙床上塞人。
    已是快到叁更天。
    暖玉阁的灯火不知何时亮起的,殿门敞开,侍书端着琉璃碗走进内室,把那碗酸梅汤端到榻前。林雨露盘腿坐在塌边,从她手中接过碗,端着抿了一口。这两日正是酷暑,她起夜来便不大睡得着,又不爱喝没什么味道的淡茶,便叫人去小厨房要酸梅汤。
    侍书捏着团扇给她扇风,温声道:“太医说了,您夜里不好用太凉的,容易积阴寒之气。”
    大抵是知晓她爱甜的,酸梅汤里都多放了糖粉,林雨露喝了半碗,听见殿外一阵颇为杂乱的脚步声,偏头向外望:“外面怎么了?”
    画春带着两个宫人进来往冰鉴里添冰,瞧她热得生汗,便问:“娘娘可也要沐浴吗?奴婢叫偏殿备好暖池?”
    “不了,”她略有些困乏,声音也软着,讷讷道:“懒得动弹,去拿套里衣来吧。”
    “等等——”
    雨露柳眉微动,望过来:“‘也’?”
    画春脸色微变,不想说漏了嘴,见她神情越发不对,又晓得她此时正敏感,越瞒着才越多事,只好斟酌着语句回话:“金銮殿那边闹了点动静,说是陛下夜里沐浴,尚寝局新来的两个小宫女跟进去伺候,被陛下训出来了。”
    话音落下几息,内室静得竟生冷意。
    刚咽入口中的酸梅饮子甜味淡去,酸味反了上来,林雨露捏着那剩下的半碗没再动,哼笑道:“御前的人还真是伶俐。”
    又默了片刻,她忽地把酸梅汤往侍书眼前递:“去添冰。”
    侍书愣了一下,正迟疑着要不要接。
    画春捏着团扇扇骨的手一顿,忙劝道:“娘娘,别忘了太医叮嘱,夜里不好用冰的呢。”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孕心浮气躁,林雨露直觉前几个月都没真发出来的火直往上窜,心底明明知晓他没做错什么,可就是委屈,又把那碗酸梅汤往侍书手中推:“快去!”
    侍书无奈,可手刚一触到底还没握稳,雨露已松了手。
    一声脆响,琉璃碗坠落在榻前木台碎成几瓣,暗红色洒在纯白的绒毯之上,惊得人心底发慌,侍书和画春还当她是气得,忙跪下认错连声劝慰。雨露失了手,自己正愣着神,低头瞧着那碎片在烛灯下流光四溢,还觉得那声脆响叫她舒心了许多。
    她神情竟也好了些,又道:“正好,去换一碗加冰的来。”
    说罢自己拿了团扇扇风。
    侍书忙起身往外走,刚出殿门,要嘱咐人进来收拾,便听身前一道冷声。
    “不准。”
    来人只在寝衣外披了外袍,发梢的水还未干透,竟就这样从金銮殿往后宫来,颇不成礼数。楚浔耳边还萦绕方才那声脆响,入殿时瞧见她踏底下碎了几瓣的琉璃碗,叹道:“夜半叁更的,怎么闹脾气了,不是前两日才不许朕摔东西?”
    “臣妾可没那胆子,”林雨露扇扇子的手动得更快了,斜睨他一眼,语调怪异得很:“没递稳罢了,臣妾可不敢闹脾气,怕被陛下训出去。”
    不过小半个时辰前的事,竟就从御前传过来了。
    月光明晃晃流到玄衣之上,楚浔往内室走时,已有两个宫女进来收拾那碎片,动作快得很。可琉璃这东西若是碎了,彺论收拾得多仔细,都易有瞧不见的碎渣,更何况她内室铺的绒毯是最容易藏这些的。
    林雨露不知何时换了姿势,赤裸的足在榻沿边晃晃悠悠,捏着扇子歪头看他:“陛下怎么来了?御前伺候得不舒心,来找臣妾?”
    他心底偷偷发笑,难得瞧她醋一回,又怕她真气着,上前握住她两条小腿往榻上搭,嘱咐道:“明日这毯子换了新的前,不准下榻。”
    林雨露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心底安稳大半,但仍捏着扇骨抵到他胸膛不许他靠近,嘟囔起来:“那你现下也不许上榻。”
    收拾着碎琉璃的两个小宫女也很伶俐,听着帝妃你一言我一语的调情斗嘴,其中一个直接将那染了暗红,许还藏着碎渣的一片绒毯扯下来抱着往外走,另一个便立刻从柜子里拿了新的铺上。
    这般自是等不到明日了。
    林雨露眼睁睁看着,又羞又气。
    楚浔忍不住低笑出声,抬手扶着她小腹往榻里轻移:“爱妃殿里的宫女比御前的伶俐。”
    “陛下连臣妾这里的宫女都要吗?”林雨露没好气道。
    漏刻叁更,他瞧见她眼中已有了淡淡血丝,只好从身后揽着她,到她耳边低声哄:“舒妃娘娘,再不歇天就要亮了,明日再接着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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