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门被打开一条缝隙,女人微肿的眼眶和泛红的鼻尖却无法藏匿在黑暗里,即便她努力偏过头。
    雷耀扬像是被那抹残存的湿意狠狠烫了一下,胸口痛得发紧。可脸上,仍要装作若无其事,装作他只是一个「凑巧」的回程。
    他抬手,将文件递过去,声音如常,生怕稍有变化,就触及到对方无法矫饰的尴尬和不愿被他探知的敏感心态:
    “你的文件。”
    “多谢。”
    齐诗允动作飞快,客套地接过文件,但声线里还带着哭过后的鼻音。她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面,伸手便要去关门。
    “诗允———”
    在房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刹那,雷耀扬下意识地用手抵住了门板。
    他力道很轻,却带着股莫名的坚持。
    看着眼前这个快要一碰即碎,却还在强撑自尊的女人,他心中五味杂陈。方才在门外听到的哭声,如魔咒般在脑海里反复回荡…他无法想象她离开自己的每个夜晚,是如何在这空旷冰冷的公寓里度过的。
    而现在,更害怕的人变成了自己。
    他怕她真的会将心彻底封闭,害怕两人之间那点微弱的联系,会在这度日如年的拉扯中消耗殆尽。更害怕她离自己越来越远,逃离到自己再也无法挽回的境地。
    此时此刻,一种极度强烈的、不舍得离开的冲动一股脑窜上颅顶。雷耀扬喉结上下打颤,凝视对方的眼神里,带着真实的疲惫和小心翼翼的恳求。而他说出的借口,着实烂到家:
    “我……”
    “我最近…成日睡不好,头好痛。”
    他故意揉了揉太阳穴,眼下淡淡乌青和明显消瘦的脸颊,便是这卑劣理由最好的佐证。
    “今晚……我可不可以在这里借宿一晚?”
    “客厅沙发就得。”
    闻言,齐诗允一愣,立刻就想开口拒绝。
    怎么能让他留下?在这间她试图彻底与他划清界限的公寓里?这太危险了,对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决心和意志都是巨大的考验。
    看到她蹙起的眉头和即将启唇拒绝的架势,雷耀扬立刻抢先一步,语气变得异常郑重,甚至举起手作发誓状:
    “我保证!只是睡觉,绝对不会打扰你!”
    “我睡沙发,同你保持距离,绝对不会对你做任何事!”
    他眼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像一只害怕被驱逐的流浪狗。那刻意显露出的颓丧和脆弱,与他平日里的冷厉形象简直太不搭调,却精准地击中了齐诗允内心深处,对他那份尚未泯灭的柔软和不忍。
    这一幕,就像三年前在基隆街那个深夜,他突然来电说他自己睡不着,恳求她收留他一晚……
    女人望着他确实憔悴消瘦的疲态,想到他可能也如自己一样,在无数个夜晚独自备受煎熬时,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没能说出口。
    两人站在玄关僵持了须臾,齐诗允有些烦躁地别开脸,语气生硬,带着一丝认命般的没好气:
    “……随便你。”
    “我还有事要做,你自己去客房睡。没事不要出来烦我。”
    说完,她立即转身,抱着文件快步走向书房。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男人心中顿然涌起极为振奋的欣喜。尽管这个「得」,仅仅是获得了一个留在同一屋檐下的机会。
    他极力压制住上扬的嘴角,面部依旧维持着那种恰到好处的、带着疲惫和感激的颓丧感,朝她的方向轻声应道:
    “好,多谢。”
    随即,他关上门,踏入这个完全陌生的、没有任何他痕迹和气息的空间。
    整个房里,漂浮着独属于齐诗允的味道,他环顾了一圈,依言走向客房,动作轻缓,生怕发出一点声响会惹她反感。
    进入配套的卫生间,看到洗漱用品一应俱全,让雷耀扬略显失望,因为没有再多可以跟齐诗允聊天的借口。
    无奈,他只能坐在床沿扯开领带,脱下西装外套挂好,又解了腕表放床头,神态松懈了少许。
    男人不禁抬眼,开始观察这间陌生客房。
    这里陈设简洁,床品也没有没有被阳光照射过的温暖,与他记忆中任何一个「家」的感觉,都相去甚远。
    然而,仅仅是知道她就在一墙之隔的书房里,那颗躁动不安又被悔恨与失落充斥的心,竟奇异地获得了一丝短暂的安宁。
    当雷耀扬洗漱完躺上床时,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仔细嗅闻,鼻尖似乎萦绕着一丝极淡的、来自她发间的熟悉香气,或许只是心理作用,但却让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恍惚间,时光倒流回一九九六,那个同样让他心神不宁的夏夜。
    九巴的慈善酒会结束后,他与久未见面的雷义爆发争执,最后父子二人不欢而散。那晚,半山豪宅空旷寒冷如冰窖,自己辗转反侧,许久都无法入睡。
    最后,鬼使神差地,他驱车穿过凌晨时分的海底隧道,来到了深水埗基隆街那栋陈旧的唐楼下,拨通了齐诗允的电话号码。
    他还记得那时她发肤间淡淡的橙花香味,记得窗外偶尔传来的夜猫嚎叫和街边嘈杂的人声,记得她后来均匀的呼吸,额头贴在自己胸膛的温软……
    那是他许多年来,睡得最挤迫却也踏实的一晚。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一夜紧挨着却温暖的幻觉,让这个独自入睡的夜晚,变得更加漫长而难熬。因为他们都清楚地知道,横亘在这中间的,不再是父子矛盾或身份差异,而是无法逾越的血海深仇。
    如今,自己再次借口留在她的住处,房间不再逼仄,甚至宽敞得有些空阔。他也不再需要与她挤在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上,而是被她礼貌地、疏远地安置在客房。
    那时她眼中的担忧和接纳,变成了此时的勉强和距离。
    再次借口留下来,却已是完全不同的心情和境遇。
    雷耀扬又睁开眼,呆呆望着天花板上自窗外透射进来的霓虹光影,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水和冰块的混合物里,一阵暖,一阵寒。
    他知道,今晚能幸运留下,已是他小心翼翼博取来的、微不足道的胜利。
    躺在床上,听着书房里隐约传来的敲击键盘声,闻着空气中属于她的味道,心中觉得莫名安稳。他不敢奢求更多,能这样靠近她,哪怕只是呼吸着同一片空气,感受着她在的存在…就已经足够。
    然而,齐诗允在书房中,对着电脑屏幕,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隔壁任何细微的动静都让她心神不宁,思绪,也同样飘回了基隆街的那个夜晚。
    那个蜷缩在小小单人床上、却莫名让自己心疼的雷耀扬……与此刻躺在隔壁客房、隔着一堵墙的“雷生”,重迭又分离。
    其实她不是不知道他的企图,用Warwick生病作引,用共进晚餐回忆杀,再用失眠借宿故伎重施……一步一步,都在试图攻陷她的心防。可就自己在望见他心力交瘁疲惫尽显的模样时,她那颗冰封的心,还是无法自控地裂开缝隙,渗出不忍拒绝的柔软。
    就像三年前那夜,雷耀扬眼中无法完全掩饰的伤怀和苦闷都被她清晰感知。可直到现在为止,她都不知道…那夜,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思绪不由自主跑偏,女人恼火地把文件“啪”地摔在桌上。
    不算大声,却足以震得隔壁那无赖心口一跳,她又猛然将椅子向前挪,硬逼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
    电脑亮着,程式标着红红绿绿的批注,文件夹中堆着尚未处理的资料,可她盯着其中一段数字看了十分钟,脑子却像被贴上了透明胶带,模模糊糊,什么都进不去。
    她知道原因。
    隔壁那间客房,那道门后,那个人的存在,像一只老虎又像一只流浪狗。危险,却又有种令人心软的可怜。
    所有杂乱心绪压得她喉咙发紧。手里的鼠标点了又点,文件跳来跳去,可她只记得起那头微弱的动静——
    方才,雷耀扬脱下外套时衣料摩擦的声响,挂上衣架时轻微的金属碰撞声,洗漱时的水声,甚至连他放下手表、锁扣落在木头表面的清脆轻响,轻微的床垫陷落的响动…都被她敏感地一一捕捉。
    她咬住下唇,恨自己竟然会去听那些声音。
    可偏偏越怕,越清晰。
    那个夏夜发生的一切,像梦魇一样纠缠她。
    记得那晚,他躺在她廉价窄小的单人床上,宽阔肩背微驼,却像个突然被剥夺所有盔甲的斗士,他沉默得不自然,却又倔强地不肯说一句求助。
    她收留了他,以为他只是累了,以为他只是需要有人陪。如今想起…却觉得自己当年愚蠢得可笑。
    女人握着鼠标的指节收紧,胸腔里涌出的酸意像潮水。
    但今夜,她还是让他留下了。
    只是因为他看起来太累、太憔悴?只是因为那双眼在门外与自己有同样的挣扎?
    还是因为…其实是自己从未真正学会狠下心拒绝他?意识到这点后,齐诗允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按住自己的额头。
    不行,这种心软太危险了。
    是背叛,是堕落。是一次松动,就可能让他重回她的生活,就像一场不该再发生的连环事故。
    她强迫自己继续工作,可字海胡乱跳动,像一张张嘲笑她软弱的脸。
    胸口闷得发痛。
    这一刻,她恨雷耀扬。但更恨自己永远对他狠不下心。
    她不断告诫自己:今晚只是意外。仅此一次,明天醒来,就该恢复距离。
    可这句自我催眠重复无数遍,心里仍旧有一块地方…被他那些失眠的剖白轻轻揪着。像旧伤,永远愈合不了。
    直至凌晨一点多,齐诗允才慢慢有睡意。
    明明知道客房离书房有一小段距离,可她偏偏能感收到那个人的存在…他像热源,像磁场,像一种不能触碰的危险。
    她端着水杯走到书房门口,在黑夜中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想确认他睡了,又怕他没睡。这一刻,她甚至为自己这种荒谬的情绪感到羞耻。
    到底是谁在想他?是谁在心软?是谁在心猿意马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女仔?
    ——偏偏就是自己。
    齐诗允闭上眼,让额头抵在冰凉的门板上。却又在一瞬间极度渴望那堵墙能消失。
    但她不敢跨出去。也不敢让他越过。
    因为他们之间,往前一步便是深渊。
    最终,她还是轻轻退开,回到书桌前,像个情感阵线里的逃兵。
    天亮得很快。
    比起之前独自一人看日升月落,昨夜齐诗允睡得相对安稳。
    当玄关那边传来脚步声、极轻的开水壶声和玻璃杯碰撞声时,她在床上睁开眼。
    他醒了。早起。还有尽量不吵醒她的小心。
    这些都是她太熟悉的习惯,她伸手捂住眼睛,逼自己冷静。却在起身时,不自觉走向浴室,梳了下有些蓬乱的头发。
    对着明亮的镜子,她倏然怔住。
    这举动竟然是因为怕自己看起来太憔悴太不修边幅?这种念头让她火大,她咬住发圈,立刻抬手把头发全部扎紧,冷着脸走出卧室。
    厨房里,雷耀扬正在准备咖啡。白衬衫袖口挽至臂窝,动作安静且克制。
    听见脚步声,他立刻转头。
    就这一瞬间,两人都有些怔住。
    他以为她会继续冷冰冰,她也没想到他会收敛到这种程度,只站在流理台前,不靠近、不说话、不打扰。
    “早。”
    他低声问候,声线沉稳。
    齐诗允点点头,也只道:“早。”
    空气暖得过分安静。她绕过他去拿水杯时,两人的肩膀只差几公分。可这如电流般的靠近,让她后背瞬间绷紧。但雷耀扬呼吸微轻,甚至主动往后挪了半步。
    这是她没料到的,他竟然比她更克制。
    她倒水时,手指轻微颤了一下。他目光扫到,心里一紧,却不敢问她是因为何故:
    “我煮了咖啡,放在那边,你不想喝的话…我收走。”
    “嗯。”
    女人声音淡得像没睡醒,却带着一点点不经意的柔。
    这一幕,像回到以前岁月静好的早晨,只差一个亲吻、一个拥抱,就能重新靠近。
    但谁都不敢跨过去。
    齐诗允怕自己一心软,就会被吞没。雷耀扬怕自己一靠近,她就会逃得更远。
    一杯咖啡的距离,成为彼此之间最残忍的暧昧。
    最终,是女人先转身:“我去洗漱。”
    他轻轻点头:“好。”
    但当她背过身那刻,雷耀扬的眼神却像被夜色余温烫过。愈发深沉渴望,压抑到几乎要裂开。
    清晨的光线从百叶窗缝隙落进来,为客厅添了点暖意,也照亮了餐桌那几笼刚送来的莲香楼早茶。齐诗允走出主卧,闻到熟悉味道时微微一愣,而雷耀扬坐在桌旁,装作不经意般开口:
    “刚刚叫的外送,怕你没时间吃早餐。”
    他明明知道她喜欢这家店,却又表现得像是随口点的。就像往常许多个早晨的影子,却是现在他们都不愿拆穿的习惯残留。
    齐诗允在对面坐下,保持着体面而安全的距离。
    雷耀扬给她推来一份鱼翅灌汤饺,一盅椰皇燕窝炖鲜奶,都是她几乎不会变的点单。
    “多谢。”
    她淡淡说,语气含着刻意压下的公事化。男人不以为意,只是抬手为她斟了一杯热茶。
    一张柚木餐桌隔开一米远距离,虽然两个人都只是默默咀嚼口中食物,但早餐的气氛比起昨日的晚餐实在松弛许多,吃到一半,雷耀扬终于抬眼,语气故作随意:
    “最近有记者和外人……好像开始留意到我们分居的事。”
    听到这开场白,齐诗允指尖顿了顿,茶杯差点碰响。她抬头看他,眼神保持冷静。她当然知道。她比谁都明白舆论的扩散速度和传播的毒性。
    而雷耀扬见她不语,又继续道:
    “我们突然分开……”
    “外界怎么看…你是公关,比我更清楚。”
    两句话,他把主导权抛回她手里,也让她无处躲藏。齐诗允微微蹙眉,放下筷子,沉声回应:
    “不用你提醒,我会处理。”
    男人盯着她,嘴角压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只怕你嫌麻烦。”
    “你工作那么忙,我可以帮你清扫这些障碍。”
    听过,她心口收缩了一瞬,感觉灌汤饺哽在喉咙难以下咽。他这个人,一如既往的心思缜密,所以在这种关键节点上,更是狡猾得她让恼火。
    齐诗允思酌几秒,平静地深吸一口气表明态度:
    “分居确实容易引起猜测,但我不想因为这些就重新住在一起。”
    “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要同你分开,所以下次麻烦雷生,不要再用类似的借口留在我这里。”
    这句话像一根绷紧的弦,勒住她的原则和底线。雷耀扬听过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但这一瞬间的沉默,比任何言辞都更危险。
    半晌后,他饮了一口咖啡,又问:“你怕什么?”
    齐诗允的背僵了一秒。
    她当然怕,怕靠得太近就忘记界线,怕他只要露出一点点以前那种温度,她就会心软得一塌糊涂。怕失控,怕乱了阵脚,怕自己又回到当初那种几乎要被他搅碎的情绪里。
    但她不能说。
    她只能移开视线,语气很轻,谨慎又冷漠:
    “我有什么好怕?”
    “舆论的事有自己的考量,不劳驾你挂心。”
    话音刚落,雷耀扬微不可觉地笑了一下。那笑带着一点得逞,也带着得逞下的不安。他当然知道她说“考量”,其实就是心软了三成。
    他捻起一只虾饺,放到她面前,不像示好,更像趁胜追击:
    “我不急,你慢慢想。”
    “如果你愿意同我住,原因是什么都好,我都接受,按你的意思来就得。”
    听到这,齐诗允喉咙轻轻动了一下,立刻明了对方的意思:就算是自己因为怕舆论,又或是有一点点不舍,只要她肯回半山,他什么都认。
    空气在他们之间变得暧昧、危险、没说出口的东西太多。她端起茶杯,想要遮住那一瞬间的心乱,语气仍旧平稳:
    “我说了,会考虑。”
    雷耀扬轻轻点头,但眼神却牢牢锁在她身上。
    “好,我等你。”
    男人这话说得克制,却带着一种笃定态度。算计与温柔并存,像是在告诉她:不论外界怎么猜,我都不会放你走得太远。
    而齐诗允低头饮茶,掩住眼里一闪而过的慌乱。
    她明白他在利用舆论逼近她。但她更明白自己需要在这份强撑的意志之下,筑起更不可回头的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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