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炭笔连成一条线:“大帅在尧城,咱们在繁水,张将军在馆陶……魏县在繁水西北,距离王伏宝的人马最近。”

    他将这条线连好之后,看了薛万彻一眼:“将军,您看。”

    这条线画出来之后,形势顿时明朗起来。

    “我明白了”

    薛万彻看似性子直率,实则极有心机,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崔潜的意思:“王伏宝打的不是魏县的主意。”

    崔潜点了点头道:“魏县所在虽然极要紧,魏县一失,夏军向前突进百余里,如楔进咱们大军阵线里的一根钉子。但……这根钉子楔的还不够深”

    “王伏宝的意图,就是要切断大帅和张将军的联系。但仅仅打下一个魏县还差的远……”

    “攻魏县……”

    薛万彻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引我率军救援,他设伏于半路。若是真的想切断了大帅和张将军之间的联系,在繁水的我……才是王伏宝要对付的。一个魏县,确实不够啊……王伏宝,倒是好算计。”

    他看向崔潜问道:“德正,你可想到了破敌之策”

    “若不即刻率军抢回魏县,夏军士气必然大受鼓舞。而若是这样急匆匆的赶过去,反倒是中了王伏宝的诱敌之计。”

    崔潜想了想说道:“但终归还是要打的。”

    他贴近薛万彻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薛万彻眼神一亮,随即用力点了点头。

    ……

    ……

    魏县

    城墙上,一身银甲的王伏宝看了看城外的燕云军尸体,忍不住微微皱眉。将燕云军的尸体都丢在城外,这是他义子王咆的命令。无论如何,这样做也有失道义。自古征战,即便双方深仇大恨,也很少有虐待敌军士兵尸体的事发生。

    杀战俘者多,虐尸首者少。

    “勇先”

    他回头看向站在神侧的王咆:“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父亲。”

    王咆抬起头,看着王伏宝的眼睛说道:“两军交战,不辱尸体,这是亘古以来的道理,但道理是人来讲的,人才是道理。现在情势不同……这半年来,咱们屡战屡败,士兵们被敌军压的几乎透不过来气,对于敌军,士兵们甚至心有畏惧。”

    他顿了一下说道:“若士兵没有一颗狠戾之心,怎么有一往无前之勇孩儿这样做,只是为了让士兵们有报仇的爽快。将敌人屠尽,将尸体丢弃于荒野,任凭野狗撕咬吞食,士兵们看了,心中便会解恨,这才是道理。”

    “只有让士兵们没了惧怕之心,让他们知道敌人也是人,也不过是两手两脚,没有三头六臂。他们才会鼓起丢了的勇气,临阵决战之际……勇气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偏激了些。”

    王伏宝摇了摇头:“虽然你说的有些道理,但你有些想当然了。”

    王咆嘴角挑了挑,显然对王伏宝的话不以为然。但他还是垂首,恭谦的说道:“请父亲教导。”

    “你只想到让士兵们解恨,那你有没有想到。”

    王伏宝指着城外的横七竖八的尸体,极认真肃然的说道:“士兵们会不会想到,若有朝一日他们战败……敌人会不会如此对待他们的尸体若有朝一日他们战败,敌人报复起来,会不会祸及无辜百姓百姓之中……多有他们的妻儿家眷。”

    王咆脸色微微一变,但眼神依然冷傲。

    “只要不再败就是了。”

    他站直了身子,看着那些尸体说道:“若有一日,我真败了……那么尸体被敌人践踏又如何败了就是败了,哪里还有什么尊严我最厌恶的一句话,便是虽败犹荣……既然败了,哪里还有什么荣既然败了,何必去在乎那具皮囊被野狗吞噬,秃鹰叼啄,是败者的下场,无需同情。尊严……从来都只属于胜者。”

    王伏宝一怔,却没有说话。

    王咆缓步走到王伏宝身边,站在城墙边缘处指着远方说道:“这里是大夏的国土,燕云贼在这片国土上烧杀抢掠,抢去了大夏的百姓,粮食,村庄,城池……为什么还要对他们心怀仁念只要是敌人,管他是活人还是尸体,都要受到惩罚。”

    他一字一句的说道:“对付敌人,从来不需要仁慈和怜悯。杀戮严惩才是唯一的办法,只有杀到所有敌人惧怕,杀到他们不敢再动侵扰我大夏的念头,杀到即便大夏的军队踏上他们的领土他们也不敢反抗……这才是道理,这才是战争……”

    “纯粹的只有血的战争。”

    “对敌人何须怜悯仁义哪怕是尸体”

    王伏宝喃喃的重复了一遍,过了很久,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或许你是对的。”

    “战争,不需要感情。”

    王咆笑了笑:“来一个人杀一个人,来一万人杀一万人……以杀制敌,敌人将不敢来。然后咱们杀回去,敌人抢了咱们一粒粮食,咱们便抢他整座粮仓。敌人杀我一个百姓,咱们便屠掉他一座城池。敌人毁我一亩良田,咱们便让他万里焦土……”

    “若如此,大夏独尊”

    第771章 等你凯旋

    “先生,中原的皇帝历来以宽厚仁义为治国之根本,先生以为宽仁治国如何”

    微微摇晃的马车里,叶怀玺一边煮茶一边问。

    这几日他一直在看有关儒家的书卷,思想上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儒家所提倡的东西,和他在草原上看到的听到的学到的根本就是两回事。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恍惚。似乎觉着中原这种宽仁治国的策略才是真正的权术,而草原上强调绝对的强势就显得有些粗暴野蛮。

    “字面上来看,宽仁治国确实很有道理。”

    李闲喝了一口茶,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但如果你足够的了解中原历代王朝,你就会发现所谓的宽仁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为王者,一手握着恩义,一手握着惩罚,只不过历代那些明智的皇帝,都将宽仁的一面无限度的放大,而将惩罚的一面隐藏起来罢了。往往越是标榜宽仁的皇帝,杀的人越多。因为标榜,是在掩饰他手里的血腥。”

    “说起来,有些虚伪。”

    李闲自嘲的笑了笑,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自己。

    “每一个人都有两个自己,一面真实,一面虚伪。”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杯,感受着手心里的温度:“一味的宽仁,只会让所有人觉得你软弱。而一味的惩罚,会让所有人觉得你野蛮。中原历代诸国,都在标榜仁义礼智信这些东西。而且这些东西似乎带着些魔力一般,便是外来的民族在中原的日子稍微久一些,也会变得满嘴仁义,自诩为正统。”

    “无非就是一种统治百姓的手段罢了,说起来,反倒不如你们草原人直接爽快。”

    “先生推崇的是草原人治国的方式”

    叶怀玺有些不解的问道。

    “治国……”

    李闲摇了摇头:“我不希望你因为学了很多中原汉人的东西,就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中原人的这一套东西,到了草原上未必就有用处。草原上的民族是崇尚力量的民族,要想成为统治者,你就要让自己成为最有力量的那个人。”

    叶怀玺点了点头,但还是忍不住去想若是以仁义治理草原,会不会让草原上的百姓都变得温顺起来

    “每一个地方都有着自己不同的文化,中原人一直都说草原人野蛮。但草原人为什么野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草原上作为王者,必须要足够强势,往往是杀人最多的那个才是王者”

    “这是因为千百年来,中原人都在强调仁义。百姓们也就把这种东西当成了至理,而草原上不同,千百年来,草原上民族众多,各不统属……如果没有一颗冷酷的杀戮之心,如何让这些同样暴戾的民族臣服靠赏赐靠道理”

    “都不行……还是要靠弯刀。”

    “草原人的弯刀……就和中原人的仁义是一样的东西。”

    李闲的话有些跳跃,但叶怀玺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因地制宜”

    他问。

    “因人”

    李闲轻声道。

    “先生,还有多久要到河北地面”

    叶怀玺问了一个比较实际的问题。

    “大概还要走半个月。”

    李闲将手里的茶杯放下,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如果让你来指挥数十万人马攻打河北,且战而胜之……那么对于降兵,降臣,百姓,这些人你如何安置处理”

    叶怀玺想了想说道:“百姓依然是百姓,不会有任何改变。若是想稳定民心,只需比窦建德给的稍微多一些就好。而至于降兵……当打乱建制,拆开来融入各军,自队正以上,皆有燕云军老兵任职。而降臣……能多杀一些还是多杀一些的好。”

    “为什么”

    李闲又问。

    “因为他们身居高位。”

    叶怀玺道:“他们在窦建德手下,为将,为相……而窦建德若是败了,即便他们降了,但他们要想恢复在窦建德手下时候的荣耀,难如登天。而一个人到了一定的位置上就会有野心,这种野心除了杀戮之外没有任何手段能压制。若是归顺先生之后,他们的地位比原来低了,他们便会心生不满,心有不满,久而久之……难免会生出不臣之心。”

    叶怀玺总结道:“与其这样,不如多杀一些以慑人心。先生说过,破而后立。”

    “破而后立”

    李闲笑了笑,没有品评叶怀玺这番话的对与错。

    他想到的是,前世的时候他所知道的这段历史,李世民生擒窦建德,大夏国灭亡。李世民麾下将领入主河北诸郡,行事严苛,终于逼得窦建德旧将造反,刘黑闼趁势而起,只短短一年便尽复河北之地。而后大唐再征,以李建成为帅……李建成用的却是另一种手段,收买,拉拢,安抚,显然比李世民手下那些将领们的强势要有用。

    可现在的大唐,已经不是他自书籍上看到的那个大唐了。

    “先生……”

    叶怀玺看着李闲问:“我说的不对”

    李闲摇了摇头,心里依然想着河北的事。

    李世民派去河北的那些将领们,打压窦建德手下旧将确实错了。但他们未必是错在他们心狠……或许是错在……他们的心还是不够狠。

    ……

    ……

    维稳,是李建成对河北的策略。

    毫无疑问,他成功了。

    但李闲所处的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了李建成,没有了李渊,没有了刘黑闼,甚至没有了李世民……而根据李闲所知道的那段历史来说,王伏宝虽然是窦建德麾下大将,但在历史上根本就没有如今这样重要的位置。

    是历史上的王伏宝不如这个时代的王伏宝

    不是

    是因为这个时代窦建德手下已经没有了其他人可用,若是他手下当初那些老臣依然还在,或许还轮不到王伏宝出头来扛着大夏的江山社稷。毫无疑问,王伏宝的军功在窦建德手下群臣中为最。但历史上的王伏宝这个时候已经死了……死于窦建德之手。

    就因为他功劳大,其他将领心生妒忌。便诬陷他有谋反之心,窦建德连审问都没有,直接派人将王伏宝抓起来砍了脑袋。

    如果苏定方还在,殷秋,石赞等人还在,或许窦建德依然会毫不犹豫的杀了王伏宝。

    但现在,这些人都死了。

    窦建德不用王伏宝用谁

    而当一个人被逼着到达一个位置上的时候,他往往能释放出自己全部的能力。甚至,能压榨出来一些他不曾有过的能力。王伏宝就是被逼到了那个位置上的人,如今的大夏,只能靠他了。

    雪夜袭魏县,王伏宝这一仗打的漂亮。

    但正因为这一仗,李闲心中隐隐还有着的那一丝爱才之心尽去。作为一个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里的人,而且这个世界上还有众多他前世耳熟能详的虎将名臣,他又有这个机会让这些虎将这些名臣都成为他的臣子,他怎么会不心动

    可这心动不代表他失去理智。

    王伏宝这个人,是不可能收服的。

    所以,当军稽处关于魏县失守的消息送到北上大军中的时候,李闲的脑海里只想到了一个字。

    杀。

    “薛万彻就在繁水,他为何没有反攻”

    李闲微微皱眉问面前的军稽卫传讯密谍:“军稽处的消息就算传递的再快,自繁水到孤军中最少也要三五日,这三五日的时间薛万彻如果带兵立刻杀过去,魏县应该已经拿回来了。”

    “主公”

    传讯密谍压低了声音道:“薛将军不在繁水。”

    “嗯”

    李闲看了那密谍一眼,密谍继续说道:“属下接到飞鸽传书的时候,薛将军已经带着大军离开了繁水,却没有往魏县方向而去。军稽处的人向来不能参与军务决策,而且薛将军封住了消息,下面将校都不知道大军开往何处。繁水的谍子也只是根据大军进发的方向做出推断,至于是否属实……属下不敢确定。”

    “说”

    李闲吩咐道。

    “消息自繁水传过来的当天夜里,薛将军带着四万人马趁夜离开了繁水县城。一路往西北方向而去,并不是魏县所在的近乎正北方向。留守繁水的一万人马戒备森严,应该是做出来给夏军看的假象。”

    “西北……”

    李闲沉吟了一下,在桌案上将舆图展开。

    “薛万彻要下一盘大棋……”

    李闲忽然笑了笑,微皱的眉头也缓缓的舒展开来:“你先下去吧,军稽处的人不干预军务,这很好。但薛万彻要想打赢这一仗,没有军稽处提供的情报消息也极难。你传讯给薛万彻军中的密谍,若是因为薛万彻没有告诉他们此次行军的目的而心生抵触,孤所不容。”

    “喏”

    传讯的密谍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坐在李闲身边的叶怀袖看着舆图,忍不住摇了摇头:“薛万彻……这是在行险。”

    李闲笑了笑道:“你记不记得孤曾经说过,李道宗此人用兵,不会有大胜也不会有大败,中规中矩。而薛万彻用兵,要么大胜,要么大败……既然他有这个魄力,孤便陪着他赌这一局。”

    叶怀袖脸色一变,心中立刻升起一股担忧。

    果不其然,李闲接下来的话让她的担忧变成了现实。

    “来人,请罗士信,程知节,裴行俨三过来议事。”

    李闲摆了摆手吩咐,眼神中是很久都没有见过的光芒。

    “王伏宝在魏县杀孤四千精兵,抛尸荒野而不掩埋……孤已经许久不会因为战事动怒,但这次……”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语气中的寒意比外面的北风还要冷冽。

    ……

    ……

    河北

    荒野中,几个藏身在草丛积雪中的斥候看着不远处的人马经过之后互相看了一眼,为首的斥候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了的身子,嘴角挑起一抹杀意:“回去禀告大将军,燕云军的人马果然是往洹水方向去了”

    “队正,你呢”

    一个斥候低声问道。

    那斥候队正哈了几口热气暖着手说道:“我带着其他继续盯着燕云军的动向,你速回魏县”

    天才刚要亮的时候,报信的斥候终于赶回了魏县夏军大营。将昨夜看到的事原原本本的向王伏宝说了一遍,说完之后那斥候的身子依然冷的像冰一样。王伏宝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来披在他身上,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且回去休息。你们几个立下大功,日后,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

    斥候感激的行礼,转身离去。

    王伏宝在桌案前坐下来,看向身边的王咆问道:“咆儿,你以为如何”

    王咆看着舆图,冷笑道:“雕虫小技罢了……由此可见薛万彻此人只是个莽夫,不打魏县而攻洹水,无非是想将咱们堵住,然后联合张亮,徐世绩的人马四面合围,以求提前决战,将咱们困死在这小小的魏县罢了。可他终究不过是个白痴……大雪盖地,就算他夜行潜离,难道能将雪地上留下的脚印都除去”

    “何以应对”

    王伏宝赞赏的看了王咆一眼后问道。

    “薛万彻就算全军出动,不过五万余人马。他还要留下足够的兵力守住繁水,最多不会超过四万人。儿愿意领一军自侧翼杀过去,将薛万彻生擒回来,活祭战死的大夏士兵。”

    “不可轻敌。”

    王伏宝:“此战甚重……你当需谨慎。”

    “孩儿知道”

    王咆挺直了身子道:“父亲,给孩儿两万人马,必杀薛万彻”

    “将这次带来的骑兵都给你,再给你两万精甲步兵。”

    王伏宝拍了拍王咆的肩膀说道:“去吧,我在魏县,等你凯旋。”

    第772章 你如何 我便如何

    王咆之所以极轻蔑的骂薛万彻是个白痴,其实道理简单之极。才下过一场大雪,地面上白茫茫的一片。夏军在繁水到魏县的必经之路上设伏,一连等了两日燕云军也没有来反攻,王伏宝心里自然起了怀疑,于是派斥候悄悄靠近繁水查看。

    薛万彻的大军夜里离开了繁水,黑夜遮挡住了人马,却遮挡不住雪地上留下的痕迹。数万人马行进,雪地上踩的一片狰狞……而显然,燕云军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个极大的失误之处。

    人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或许真是如此。

    这次王伏宝尽提人马而来,派兵万余夜袭魏县得手之后。将大部分兵力布置在魏县和繁水之间,试图截杀薛万彻的援兵。薛万彻却转攻洹水,试图将夏军困在魏县之内,这样的打算不可谓不大胆,也不可谓不壮阔。

    但一场大雪,暴露了他的意图。

    王咆尽带夏军骑兵不下两万,还有精选轻甲步兵两万余,星夜兼程离开魏县,抄近路直奔洹水方向而去。

    雪过天晴,太阳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人的眼睛看的时间久了便会很不舒服,若是在冰原之地,如果没有防护的措施,或许会让人短暂失明。但中原地方的雪没有那么厚,太阳出来后用不了多久也就开始融化。

    在原野上,一条黑线渐渐的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支身穿黑色甲胄的人马,顺着官道一路往西北方向行进。大隋修建的官道平坦且宽阔,虽然因为积雪的缘故行走起来多了几分泥泞,但队伍前进的速度依然很快,看得出来,这支人马似乎急着赶去什么地方。

    在距离官道大约二里处,有一片树林。而此时,身披白袍的夏军就藏身在这片树林中。小将军王咆站在一棵大树后面,眼睛死死的盯着远处官道上那一队人马。

    “少将军”

    爬上一棵大树的亲兵低头对王咆说道:“看旗号,燕云贼的人马应该最少不下三万人。虽然看不太仔细,但大致不会有错。”

    “嗯”

    王咆嗯了一声,嘴角忍不住挑了挑:“吹角,进攻”

    他身边的传令兵立刻将号角举起来,很快,呜呜的号角声便从树林中传了出来,一群雀儿被惊飞,渐渐的消失在天际。

    骤然间,从树林中冲出来的白袍人马如一道翻滚的雪浪一般涌向了官道。冲在最前面的是夏军的骑兵,出了树林之后骑兵就开始加速,马蹄踏地的声音如同贴着地面炸响的闷雷。战马的四蹄将残雪激荡起来,就如同浪潮翻腾时候的浪花。

    战马嘶鸣,二里左右的距离对于轻骑兵来说转瞬即至,虽然雪地中行进影响了战马的速度,但敌人同样也会受到影响。

    当夏军自密林中冲出来的时候,官道上的燕云军也立刻做出了反应。迎战的号角声响了起来,似乎在和夏军进攻的号角声相互回应一般。看起来长龙一样的队伍迅速收拢,在最短的时间内组成了一个一个的方阵。

    而就在这个时候,带着骑兵冲在最前面的王咆忽然眼神一变。

    “不对劲”

    他自幼被王伏宝收养,饱读兵书,自能走路开始就跟着王伏宝东征西讨,亲眼看过的厮杀不下百余战。对于战争,他丝毫都不陌生。对于队伍的人数,他几乎一眼就能判断出来个大概。

    就在夏军才冲出树林的时候,官道上的燕云军就开始变阵了。

    这说明燕云军时刻在提防着遇到埋伏

    而且……燕云军的人数绝不是之前看到的那样多看起来最少有三万人的长龙,在号角声响起来的时候就开始变阵,组成了十个防御方阵然后迅速并拢。每个方阵千余人,也就是说官道上的燕云军最多不超过一万人

    王咆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忍不住就要下令大军停止进攻

    ……

    ……

    官道上的燕云军确实只有一万人,却足足打出了四万人马的旗号。看起来绵延很长密密麻麻的行军队列,其实中间是空的。也就是说,看起来是横排有十个人,实则只有三四个人。中间空着,从远处看过去根本就分辨不出来

    在远处密林里的号角声响起来的时候,燕云军领兵的将领眼神立刻一亮。

    “吹角,结阵”

    “弓箭手列阵,三矢之后退后。枪兵列阵防御,勾镰兵……等夏军的骑兵冲过来之后,听我号令反击”

    “喏”

    下面的将校立刻应了一声,吩咐手下人立刻列阵防御。

    “你们都知道”

    为首的将领是个三十几岁的男子,白面无须,看起来身上没有什么军人特有的冷冽杀气,甚至还带着几分不属于战场的书卷气。但这个人的眼神格外的坚毅,看向远处如浪潮一般涌过来的敌军,没有丝毫惧意。

    为首的将领扫视了一眼手下的将校,提高声音说道:“你们都知道,咱们没有援兵敌军兵力必然远多于咱们,而咱们身在此处只能靠自己大将军出兵之际就说过,咱们这一支人马九死一生。但既然咱们来了,难道还能转身就逃”

    “逃敌人是否会放过咱们”

    “不会”

    周围的士兵们大声回答道。

    “靠自己”

    身披铁甲的将领大声道:“我是个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但今日,我将站在你们身边,生同生,死同死在魏县城外,有近四千同袍的尸体依然丢弃在那里,今日一战,宁愿做那横陈于雪中的尸体,也不能向侮辱同袍的敌人投降”

    “生同生死同死”

    身穿黑色甲胄的燕云军士兵们整齐的高喊着,握紧了手里的武器。他们是骄傲的燕云军士兵,他们身上的甲胄,他们手里的兵器,他们身体流淌的血液都是骄傲的。他们之中有新加入燕云军的士兵,也有许多百战老兵。但他们都有着一种燕云军特有的骄傲,从不会惧怕任何敌人。

    “战”

    看起来带着几分文弱的将领抽出了自己的横刀,指向远处汹涌而来的敌人。

    “战”

    声震云天。

    当夏军的骑兵进入一百五十步之内的时候,燕云军最外围的弓箭手便松开了弓弦。上千支羽箭密密麻麻的飞了出去,就如同扑向了一片庄稼地的蝗虫。骑兵的速度太快,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发箭,当羽箭到敌人骑兵身前的时候,已经被拉近到了羽箭足够射伤敌人的距离。

    第一轮羽箭射过去,最前面的夏军骑兵立刻就倒下去一层。战马向前扑倒,马背上的骑兵被甩出去很远。身子重重的砸在地面上,激荡起一片残雪。

    临阵不过三矢

    三轮羽箭过后,夏军的骑兵被放翻了数百人。但羽箭不足以让敌人进攻的脚步停下来,挥舞着横刀的骑兵一边喊着一边催动战马向前。第三轮羽箭过后,燕云军的弓箭手立刻后撤,顺着枪阵刻意留出来的缝隙退到了后面。他们没有在枪阵后面站住,而是继续向后退。

    随着弓箭手撤下去,枪阵开始变得密集凝固起来。为弓箭手后撤而留出来的通道关闭,密密麻麻的长矛斜着指向半空。

    退在了枪阵后面的弓箭手继续发箭,这次他们针对的不是已经冲到了五十步之内的敌人骑兵,而是骑兵后面紧跟着冲过来的大批步兵。

    抛射

    向来是弓箭手对付步兵的犀利手段。敌人向前冲,弓箭手便缓缓退后,他们始终保证着足够的距离发箭。

    站在枪阵后面的文弱将军面色坚毅,但没有人看到他握着横刀的手微不可查的颤抖着。他的手心里其实都是汗水,后背上也是。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这个计策本来就是他想出来的,这个时候他怎么表现出害怕而且是他坚持要率领这一支诱敌的人马,虽然他明知道这场厮杀胜算并不在自己这边。

    他叫崔潜。

    他是个文人。

    雪地上行军必然会留下痕迹,这么白痴的事……久经沙场的燕云军,怎么可能会忽略遗忘

    撞击

    骑兵狠狠的撞击在枪阵上。

    血浪翻腾。

    ……

    ……

    天空中挂着一轮皎月,月光水一样洒在大地上。白茫茫的积雪将月色反射出去,所以夜晚的黑并不太深邃厚重。魏县的城墙上,守军打着火把来回巡视。他们不时看一眼城外,借着月色能隐约看到雪地上那些如细微波浪般的小小起伏。

    那是数千具被他们丢弃在荒野上的尸体,已经和积雪冻在了一起。

    今夜当值的夏军将领是从五品的别将石松,他是大夏国将军石赞的堂弟。石赞死后,他也受到了牵连,虽然没有获罪,但在仕途上很难再有升迁。他不是王伏宝的亲信,尤其是他深知皇帝陛下对王伏宝并不是真的信任。所以他一直以来都刻意和王伏宝拉远距离,因为他堂兄石赞的事,现在的石松已经谨慎的让人觉着可怜。

    在城门楼子里守着火炉坐着,石松还是觉着冷的有些忍受不住。面对着火炉,身子前面倒是暖和起来,可背后上总感觉有一股阴森森的风吹过似的,冷到了骨子里。

    他下意识的从腰畔将酒囊解下来,刚放在嘴边就想起了大将军王伏宝立下的军规。

    当值之人若是饮酒,杖责三十。

    他抬起头看了看外面,忍不住自嘲的摇了摇头。

    将酒囊丢在一边,看着炉火怔怔出神。

    就在这个时候,站在城墙上一个当值的夏军士兵揉了揉眼睛,仔细的看了看城外后也忍不住自嘲的摇了摇头。

    “疑心生暗鬼……”

    他低声自语了一句,随即叹了口气:“城外的都是尸体,早就冻的跟石头似的。怕什么尸体难道还会动还会爬起来尸体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尸体自然不会动。

    在城外的雪地上,大批披着白袍的士兵缓缓爬行。夜色就算再浅,城墙上的守军也看不出去二百步远。而这些披着白袍的士兵,已经悄然接近到了城墙外百步左右。就在不久之前,他们敌人也是这样靠近这座城池的。

    薛万彻爬到一具冻僵了的尸体旁边,看了看那燕云军士兵死不瞑目的表情。他紧了紧拳头,眼神里都是杀意。

    “你如何打下魏县,我便如何将魏县夺回来”

    想到带兵当做诱饵将夏军精锐数万引走了的崔潜,薛万彻心里就忍不住有些担忧。一个文人,竟是有这般魄力实属不易。更何况,他还是那样的出身。他家世显赫,本来是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的。

    都不容易啊

    薛万彻在心里叹了一句,他何尝不理解崔潜这样拼命的缘故

    崔家,靠过来的有些晚了。

    要想出头,需要功劳啊。

    第773章 胜败本是转瞬间

    队伍在荒野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士兵们互相搀扶着艰难前行,这是一支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队伍,他们身上已经残破的黑甲宣告着他们的身份……燕云军。

    顺着风的方向走,他们已经尽力走的很快。但队伍里的伤兵实在太多,刚刚经历的一场恶战让他们如同在炼狱中走了一圈。当夜色降临的时候,正前方,他们眼中矮山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这里……他们已经来过一次。

    一万步兵,对阵四万敌军。

    而且敌人还拥有两万骑兵,这样的战斗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悬念。旷野交战,地势平坦,就算燕云军再精锐善战,就算他们组成的防御方阵再坚固,也没有一点可能挡得住敌人持续不断的进攻。

    厮杀一个时辰之后,方阵已经被撕开了无数条口子。

    如果不是崔潜指挥得当,他们或许根本就熬不住这么久。而对于燕云军来说,熬的时间越久似乎越是一种煎熬。敌人的兵力是他们的四倍,不说那两万精锐步兵,紧紧是那两万人的骑兵就不是他们能硬抗的。可他们抗住了,而且杀死的敌人比他们的损失还要多。

    厮杀超过一个时辰之后,崔潜只能下令撤退。

    他舍弃了足足三千枪兵,勾镰兵和盾牌手,带着三千多撤走速度更快的弓箭手和其他轻甲步兵逃离。看起来他的心确实足够冷硬,但其实谁都知道,舍弃的那三千士兵其实根本就救不回来了。那三千人的队伍已经完全陷入夏军的包围中,纵然是孙武再世诸葛重生也没有办法挽救他们。

    撤出战团的燕云军顺着风往南跑,没有往繁水方向撤。往繁水方向走一马平川,他们根本不可能跑得比敌人的骑兵还要快。崔潜带着人马冲进了一片树林,借助密集的树木将敌人的骑兵甩开。然后一头扎进一座矮山里,没敢停留,攀爬上了矮山之后却没有继续南下,反而又从山北面原路返回。

    毫无疑问,甩开夏军的追兵正是因为崔潜的这个决定。

    夏军领兵的将军王咆没有料到燕云军的残兵竟然会往回走,他带着骑兵一口气绕过了矮山去拦截。而就在他带着人马冲到山南面的时候,崔潜带着残兵已经从北坡原路冲回去,甚至袭击了正在收拢队形的夏军步兵后队,硬是从敌人手里抢回来被俘虏的千余名同袍,而如果他们晚一个时辰的话,这千余人将变成路边的无头尸体。

    就如魏县城外的那些尸体一样,冻在荒野中。

    带着四千多残兵,崔潜丝毫不做停留的又冲进了之前夏军埋伏的那片密林里。这个时候,王咆的骑兵已经被他们甩开。

    但是,他们依然没有彻底摆脱夏军的追兵。

    因为这一场大雪,因为雪地上行进难以隐藏行迹

    这一万名燕云军士兵,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成功将夏军四万精锐拖住。而就在当夜,薛万彻率军三万反攻魏县,如夏军突袭魏县的时候一样,只不过这次身披白袍骤然冲上魏县城墙的,换做了燕云军。

    就在薛万彻带着人马在魏县疯狂如入魔一般杀戮的时候,崔潜带着四千多残兵再一次甩开了王咆的人马。而这次崔潜用的办法还是如第一次甩开王咆的时候一样,一头冲进那片密林之后,队伍在树林子里休整了小半日之后,竟然再次急行军半日冲上了那座矮山。

    要想在雪地上行进而且掩藏住踪迹,除了在踩过的地方再走一遍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条路来回被他们踩了三次,积雪被踩成了烂泥,哪里还能分得清他们是往那边去的就这样,崔潜带着人马在矮山上度过了暂时安全的一夜。

    这一晚,士兵们依偎在一起取暖。

    他们不敢点起篝火,甚至不敢大声说话。就是在这样一个寒夜里,他们在彼此冷硬的皮甲上寻找着可以依靠的温度。

    而当他们蜷缩在一起的时候,带着骑兵从山南面绕回来的王咆愤怒的如同一头被人抢走了食物的野狗。他咆哮着,谩骂着,甚至抽刀砍死了两个回来报告一无所获消息的斥候。发泄着心中的怒气,很久之后,王咆如被抽光了力气的皮球一样颓然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

    “让士兵们吃饭,今晚好好睡一觉。”

    他摆了摆手吩咐了一声,转过头对亲兵队正王戈说道:“立刻派人往魏县那边去查看情况,咱们追上来的这支燕云军不过是个诱敌的幌子……只怕这会薛万彻已经带着人马反攻魏县了,斥候的消息有误,我担心义父根本就毫无准备。如果魏县失守的话……就算找不到那几千残兵,咱们也只能先行撤回去,毕竟……和义父的安危比起来,那几千敌人根本就不算什么。”

    “喏”

    王戈应了一声,回头吩咐亲兵连夜赶回魏县查看。

    “少将军,依我看……咱们不如现在直接返回去,那几千残敌杀了也没有什么意义。而咱们若是赶回去,说不得还能帮上大将军的忙。若……若大将军真的失去了魏县,只怕情形必然危急。”

    王咆抬起手晃了一下阻止王戈继续说下去,看了看王戈背后缚着的九把刀:“现在回去也未必帮的上什么了,深夜疾行,万一再中了燕云军的埋伏,我手下这几万人也保不住。先回去探查消息再说,探清楚了义父在哪儿,咱们再赶过去汇</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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