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1章 白痴才看不透

    李世民低头看着自己上半身厚厚缠着的纱布,不由自主的想起那日进南漳城的时候,齐漱名临死前那凶狠的眼神,城墙上的乱箭齐发,那一幕依然能清晰的出现在脑海里。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齐漱名能做出这样狠的抉择。

    他一直不信人世间有所谓的绝对忠诚,所以他想不明白。齐漱名到底是为什么自寻死路的,难道真是因为萧铣是个值得他拼死效力的君主

    他不认为自己是个有魅力让人誓死相随的人,所以他也不会认为萧铣有这个魅力。

    李世民清楚的如果自己表现的不能让人看到希望,那么毫无疑问自己身边将没有人追随,如今他手下的实力越来越强是因为人们看到了他和大唐划江而治的希望。就算短时间没办法击败现在李闲掌控的大唐,但最起码有希望将川蜀,江南之地拿下,只要和大唐形成了一个对立的局面,那么追随他的人就能看到自己的好前程。

    李闲之所以有那么多虎将,那么多文臣,不过是因为他暂时占据着优势罢了,而且李闲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不急着称帝,所以支持着李唐王朝的那些世家就不会有太大的抵触。慢慢的,当李闲和他们达成了某种协议之后,那么李闲登基称帝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这种协议未必是坐下来认认真真商议后的结果,只是一种共存的默契。

    而李闲现在做的,就是让这种默契尽快形成。

    连占据着优势的李闲身边都不尽是忠臣,李世民自然知道自己身边如今追随着的都是抱着什么目的人。说起来,暗中支持着他的世家不少。这种世家的惯用伎俩丝毫没有什么新意,无非就是两边都站队罢了。

    李闲胜,他们不会有太大的损失。李世民若是万一胜了,他们自然收获也不小。无论最后坐在那把椅子上的是谁,他们都不是失败者。

    想到了这一点,李世民不得不想到了韩世萼。

    自己逃进大山的时候身边已经只剩下几百个人,那个时候能不能走出来是个未知数。只怕长安城里的人,大部分也都会以为自己会死在那片山峦里。可韩世萼却似乎坚信他是能走出来的,为什么

    那个时候,其实他就已经在怀疑韩世萼了,可没有任何道理的怀疑毫无意义,而且李世民怎么可能放弃到了手里的助力没有韩世萼手里那数万人马,靠着他自己一个堡寨一个堡寨的去厮杀,去积累,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像今日这样逼得萧铣都毫无还手之力

    他怀疑韩世萼,却不得不用韩世萼。

    他不信任韩世萼,却不得不将韩世萼放在一个只比自己低一点的位置上。

    靠在椅子里,想着自己攻打长安失败之后发生的种种,李世民自己都有些如坠深梦一般的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有些神奇。

    静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从跌倒到崛起的速度确实快了一些。太顺利了一些,太让人觉着不可思议了一些。

    毫不夸张的说,没有韩世萼,他就不可能这样迅速的恢复元气,没有韩世萼,他现在说不得还如丧家之犬一样在四处逃避奔波。

    现在他麾下兵力已经将近二十万,克襄阳虽然不是一件容易事,但只要灭了萧铣的梁国,那就最少有十几个郡落入手里,再挥兵直入川蜀,那么和李闲掌控的大唐对抗似乎也就不是什么难以企及的事。

    但他现在很担心。

    因为韩世萼在军中的威望,似乎一点也不比他低。

    越是想的多,他就越是担心。

    “李飘峰,你来找孤就是为了说这些”

    李世民抬起头看了一眼将自己整个人缩进黑色袍子里的李飘峰,正是因为李飘峰的话他才会想了这么多,才会让自己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了起来。

    “韩世萼背叛了燕王,他的借口是,他不是燕王的部属,而仅仅是和燕王合作而已,那么就没有所谓的背叛。自始至终,燕王麾下军稽处都是我在负责和韩世萼联系,我不否认,燕王殿下从一开始的布置就是先将您捧起来,您如今的成功和燕王的放任不无关系,这样做有两个好处。”

    “其一,因为您还活着,您的实力越来越强大,那么长安城里那些支持您的人就会很兴奋,他们就会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于是他们就会露出马脚。燕王要的就是这样让他们自己都跳出来,然后一个个剪除。”

    “其二,因为有韩世萼在,所以您无论取得多大的成功对于燕王来说似乎都不算什么问题,而且还能借助您的手将萧铣的梁国灭了,当然,也有可能是萧铣灭了您,还有可能是您和萧铣两败俱伤……但毫无疑问这对于燕王殿下来说都绝不是一件坏事。燕王麾下的人马大部分都抽调过去,即将对河北动兵,没有余力南下攻打萧铣,两线作战极有可能将燕王殿下拖垮。所以燕王才会想到这样一个办法,您也可以理解为养敌以制敌。”

    “关键之处就在于韩世萼和控制着韩世萼的军稽处,也就是我。”

    李飘峰沉思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为什么偏偏是在襄阳即将被攻克的时候,韩世萼找您坦白,说出他是燕王布置的人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将我诱骗出来下了m药被您擒住,然后严刑拷打了六天,导致了我的背叛,然后导致了军稽处布置在进身边的密谍几乎被彻底清除”

    李飘峰看着李世民,一字一句的问道:“如果说,韩世萼觉得他不是燕王的从属,只是合作,那么他对您是什么样的态度是不是也是合作”

    问完了这句话之后,李飘峰看着李世民静静的等待着答案。

    可他要的答案,李世民给不了他。

    ……

    ……

    毫无疑问,李飘峰的话让李世民动了心。毫无疑问,李飘峰看到的问题对于李世民来说确实都是大问题。如果不搞清楚韩世萼所处的立场,不搞清楚韩世萼要的到底是什么,那么李世民无疑将如坐针毡。

    所以,虽然离开了李世民大帐的李飘峰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他依然很满意这次谈话,很满意自己将秦王李世民的内心搅乱。虽然自始至终李世民的脸色看起来都没有丝毫变化,期间只是问了他一句你只是来说这个的但李飘峰确定,李世民心里必然会对韩世萼的看法有所改变。

    一边往自己的军帐走,李飘峰就忍不住想笑。

    “我不是个大人物,但我可以让你们都不好受。”

    低声自语了一句,李飘峰嘴角上的得意更浓了几分。

    谁知道,天下的格局会不会因为一个小人物而改变会不会因为他这个小人物的背叛,而导致整个天下大势的扭转

    “韩世萼……你应该后悔会留下我,我身上这几百刀的仇恨,便是将你碎尸万段也不能补偿我。而且……你欠我最大的不是这些刑罚,而是你毁了我的心。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忠心耿耿的军稽处档头,我一直以为我会视燕王为天。但正是因为你对我的背叛,让我也变成了一个叛徒。”

    李飘峰心里想着这些,眼神中的冷意越来越浓了起来。

    “你毁了我的忠心,让我变成了个人人唾弃的叛徒。那么你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存了别的心思,不管你对秦王李世民是不是真的忠心,我都会尽力让你变成一个叛徒,最起码让秦王以为你是个叛徒。”

    这些话,他不能说。

    只能在心里去想,每次想起都会有一种报仇的快感。

    回到自己的军帐之后,撩开帘子的李飘峰随即怔住。他的军帐中坐着一个人,正在低着头喝酒,桌案上已经摆好了菜肴,还冒着热气。

    “听说你刚刚在秦王面前告了我一状”

    在李飘峰军帐里喝酒的韩世萼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笑指着身边的胡凳说道:“我带了酒菜,来陪你庆贺一下。”

    李飘峰眼神一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走进了帐篷里。在韩世萼对面坐下来,端起韩世萼刚刚倒满了的酒一饮而尽,李飘峰看了韩世萼一眼问道:“你来我这里,是想做什么样子给我看”

    “你以为我生气”

    韩世萼微笑着说道:“那么只能说明你不了解我,更不了解秦王……不了解我,也不了解秦王,你难道就不觉得自己这么快就开始报复我有些着急了李飘峰,其实无论你今天对秦王说什么,说的多有道理,多让人动容动心,但你依然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

    他自信的说道:“你信不信,现在我如果走进秦王的大帐,秦王便会你对他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对我说一遍”

    听到这句话,李飘峰变得沉默下来。

    “不需要你去说,秦王也不是真的信任我。从我出现在秦王身边开始,他应该就不停的怀疑我……之所以他只是怀疑而没有做任何事,是因为他离不开我。而现在也差不了许多,杀了我,谁知道大军会不会哗变秦王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才得来的东西一夜之间碎裂崩塌”

    “而且,若是尉迟恭去说我值得怀疑的话,秦王会在意,很认真的在意。而你去……他反而会对我多放一分心。你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跑去跟秦王说三道四……秦王只怕更多的会以为你是想报仇。”

    李飘峰点了点头极认真的说道:“你说的不错,确实是我太心急了些。”

    “喝酒吧。”

    韩世萼笑了笑道:“之所以我不生你的气,甚至还跑来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也还需要你的存在……因为只有你,才能将燕王布置在我身边的人都清理掉。”

    “和仇人喝酒,未必是一件不开心的事。”

    他再给李飘峰满上一杯酒道:“希望合作愉快。”

    李飘峰不语,忽然从心里生出一股无力感。

    ……

    ……

    李飘峰回到自己军帐半个时辰之后,守辕门的当值校尉便急匆匆的跑了过来,经过他的军帐跑到李世民的大帐外面,站在门口恭敬的对着里面说了两句话,恰好出门往回走的韩世萼看到了这一幕,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送他出门的李飘峰也看了这一幕,貌合神离甚至可以说不共戴天的两个人彼此看了一眼,然后做出同样的选择。

    本打算回自己帐篷的韩世萼没有动,本打算返身回去的李飘峰也没有动。

    因为他们两个都很好奇,现在已经到了后半夜,早就过了子时,出了什么急切的事能让当值校尉敢在这个时候跑来叫醒李世民。

    不多时,大帐的帘子撩开,李世民竟然亲自走了出来,然后随着那校尉往辕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种时候,竟然能劳动李世民亲自去迎接的能是谁

    韩世萼和李飘峰再次看了彼此一眼,眼神中都带着几分好奇。

    “你猜会是谁”

    韩世萼饶有兴趣的问了一句。

    李飘峰沉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依着秦王那高傲的性子,就算是这会儿萧铣忽然大彻大悟自己跑出来投降,只怕秦王也没兴趣去门口迎一迎。以我来看,要么是长安城里来了消息,要么是……”

    韩世萼笑了笑道:“长安城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家伙就算自己跑来,秦王也未必肯迎出去。那几个家伙玩一些小阴谋小诡计还勉强,也就是给在长安城不坐龙椅却行皇帝事的燕王找点不痛快罢了。真要是惹恼了那位燕王殿下,他只需一句话就能让长安城血流成河。”

    “说到这个……”

    韩世萼微笑道:“对燕王的了解你应该比我更深一些。”

    “燕王的性子其实比秦王还要直接一些,之所以长安城里那些跳梁小丑还能蹦跶着,是因为他们还有用,燕王留着他们自然是有所图谋。至于图谋什么,其实到了现在你也应该看得出来,自然不用我在装高深说什么。”

    “哈哈”

    韩世萼笑了笑道:“你看,你我不是也能如此心平气和的说说话么”

    “心平气和的说话没有什么,不代表我心里不想弄死你。”

    李飘峰淡淡的回答了一句。

    韩世萼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说道:“你还没说要么是什么。”

    “秦王现在不缺敌人,缺的是助力帮手。能让他深夜亲自迎出去的自然不会是敌人,那么便只能是对秦王有大帮助的人。现在还有这个实力的,只怕只有那么两个了。”

    “李孝恭还在观望,应该不会是他派来的人。”

    “那就是李道宗。”

    李飘峰摆了摆手,转身往回走:“已经知道了是谁就变得无趣了许多,不如回去睡觉,睡不着的时候就好好想想下次怎么更好的设计杀了你。”

    “我等着你成功的时候,不过我不觉得你有希望。”

    韩世萼举步往前走了出去,嘴角上都是自信。

    回到床上躺下来的李飘峰还是有些想不明白,韩世萼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对自己表示真诚这绝对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李飘峰坚信,只要自己将燕云寨军稽处的人都清理掉,韩世萼绝不会留下自己。

    他更想不明白的是,韩世萼的自信来自何处

    韩世萼,他究竟要的是什么

    ……

    ……

    “末将嗣十三,拜见秦王殿下。”

    一身黑袍的嗣十三对李世民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直起身子站好。李世民的眼神一直在他的脸上盯着,微微皱着眉头。因为嗣十三现在的装扮和李飘峰实在太像了些,如果不仔细分辨的话,看背影很容易当成同一个人。

    “你脸上有伤”

    李世民没有问他为何而来,而是问了一句似乎没道理的话。

    “有”

    嗣十三似乎微微怔了一下,然后点头回答了一个字。

    “怎么伤的”

    “刀伤……我自己割的。”

    嗣十三认真的回答道。

    “哦”

    李世民想到了李飘峰,所以才会问嗣十三:“看来你也是个身上有很多故事的人,能不能让孤看看你的脸。”

    “如果殿下不介意,卑职也不介意。”

    嗣十三将斗篷的帽子拉下来,露出那张纵横交错的脸。

    李世民眉头微微一挑,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若不是现在看惯了李飘峰那张脸,猛的见了你说不得真会觉着有些惊讶。能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你在李道宗身边屈才了。李道宗不是个喜欢用狠人的将军……孤倒是很喜欢。”

    “卑职不知道您说的李飘峰是谁,卑职也不知道大将军如何用人。”

    嗣十三语气严肃的回答道:“卑职如果不在自己脸上割这些刀或许活不下来,因为卑职有个权势很大的仇人,这个人如今差不多站在人世间权势的巅峰位置上,在他面前,卑职还没有正大光明报仇的实力,所以只好苟且偷生。大将军肯收留我,也是冒着极大风险的……”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李世民淡淡的笑了笑。

    嗣十三在说话的时候注意到,李世民的手一直扶在刀柄上。

    李世民身后站着四个按刀的亲卫,眼神一直盯着自己的咽喉。

    这是一个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人。

    嗣十三迅速的在心里下了判断。

    “你的仇人是谁”

    李世民问。

    “卑职……不想说。”

    嗣十三抬起头,缓缓的将帽子再次拉了上去,然后用黑巾一丝不苟的遮住自己的口鼻,只露出一双眸子。盖上那张脸之后,看起来顺眼的多了。

    “你是个不错的人,最起码不会咬牙切齿的说什么誓要报仇之类的话。”

    李世民笑了笑,转身往回走:“说说吧,李道宗让你来见孤做什么孤已经睡了,正因为是李道宗派你来的,所以才会起身亲自迎出来。如果你不给让孤听到一个感兴趣的事,孤不介意乱棍将你打回去。”

    “大将军让卑职来问问,对于长安城里萧瑀大人的那些信,殿下您怎么看如果殿下您现在就能给卑职一个答复,不需要殿下您打,卑职立刻就会回去复命。”

    嗣十三的眼睛盯着李世民的后背,发现李世民这个人戒备心竟然强到了这种地步。即便是背对着自己,李世民依然保持着一个随时能拔刀杀人的姿势。

    “萧瑀”

    李世民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格外开心:“也只有他那样的白痴,到了现在还白痴的以为能瞒着李闲做什么事。他说什么准备迎接孤回去登基大宝,什么重振大唐,这个蠢货”

    李世民冷笑道:“他之所以能做这些事,是因为李闲让他做。因为……李闲比他,比任何人都盼着孤带兵回长安去李闲现在忙着对付窦建德无力南下,可他有能力守住长安城他没精力没兵力没财力物力打过来,所以绞尽脑汁的想让孤自己回去,这样浅显白痴的计谋萧瑀都看不出来,还有什么资格做孤的臣子”

    “孤是早晚要打回长安的,但绝不是现在”

    嗣十三心里猛的一震,竟是生出几分恐惧来。

    李世民,他竟然能看的如此透彻

    “在一个地方跌倒一次也就罢了,难道孤会让同样的错误犯两次”

    李世民冷冷的笑了笑,回身看向嗣十三说道:“李道宗若是真的愿意辅佐孤,你回去之后告诉他,可以带兵来投”

    一句话,乱了所有的部署

    第702章 女子名无垢

    夜晚的晴空看起来比白天更加透彻,也更美。天空上的星星并不多,倒是月亮显得极为皎洁明亮。八月末的天气已经透着一股子清爽劲,尤其是到了晚上微风从脸颊上轻轻拂过让人觉着更加舒服惬意。

    闷热的夏天终于到了尾声,这让人心里总会莫名其妙毫无道理的觉着畅快。

    长安的宫城叫做太极宫,太极宫正殿叫做太极殿,在太极殿靠北两侧还有两仪殿,意寓出自周易。太极宫中之所以显得太过肃杀,其一在于少了树木,最主要的其实在于,缺水。宫城里没有湖,千篇一律的青砖灰瓦,终归看起来有些视觉疲劳。

    所以宇文恺在大明宫里让工匠开出来两个湖,虽然都算不得很大但看起来给大明宫添了不少风采。

    这两个湖的名字极有意思,大明宫里的湖……肯定不叫大明湖。

    比较大的那片湖就在含元殿后边不远处,名字叫离。

    比较小的在大明宫后面,名字叫做定。位于龙首塬六坡第二高的位置上,据说在风水上加上这个湖,便是给龙首塬点了睛,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谁也说不清楚,反正因为有这两座湖的存在大明宫增色不少。

    夜色下的离湖显得格外漂亮,水平如镜。皎洁圆润的月倒映在水面上,不时有鱼儿露头的时候将这月儿顶碎。

    一条石板路一直延伸到离湖湖心,湖心里有一座凉亭。

    凉亭里有个人,竟然在月色中垂钓。

    这个时辰,能在大明宫里这样安乐自在的除了燕王殿下还能是谁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李闲办完了公事之后便提了钓竿进了大明宫,自傍晚便在这离湖湖心凉亭里垂钓,吩咐了谁也不许打扰,如此一坐便是三个时辰。

    远处的侍卫不时回头看一眼,发现燕王殿下如老僧入定一般。

    李闲的钓竿今日一次都没有起过钩,鱼钩上的蚯蚓早就被离湖中的锦鲤啄了一个一干二净。钩儿上没了饵,却还是不时有鱼儿来碰碰。或许是这铁钩儿在湖里垂着的时间足够久了,连鱼儿都觉得没了危险。

    当皎月居中的时候,李闲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睁开了眼。

    站在远处的侍卫都在猜测,燕王殿下在湖心亭里坐了这许久,肯定是又在天下这个大棋盘里要布什么局,在侍卫们眼里,燕王是个算无遗策的人。甚至有人说过,未曾见过武侯谋划天下,但见过燕王勾勒江山也是不虚此生。但今日却不同,在湖心亭里坐了这么久,李闲仅仅是想一个人静静。

    他睁开眼的时候,发现鱼漂竟然在上下沉浮。索性一抬手将钓竿提了起来,鱼钩上竟是挂着一条近两尺长的锦鲤。铁钩勾住了嘴,这锦鲤来回挣扎摆动,晃得钓竿如风中的芦苇一样飘摆。

    李闲收杆,动作娴熟自然的将那锦鲤摘了下来,看着在手中奋力挣扎的鱼,李闲忍不住笑了笑。

    原来还真有自己上钩的鱼。

    李闲没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虽然他长相比女子还要漂亮,但绝不似林妹妹那样娇弱,更不会郑重的去葬花。所以他自然也就没有那个意境钓了鱼再放掉,对于他来说不想钓的时候便不钓,既然钓上来了那么便吃进肚子里,如此简单。

    李闲回身招了招手,叫过来两个侍卫吩咐了几句,那两个侍卫立刻转身跑了出去,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才气喘吁吁的跑回来,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些干柴。要在这大明宫里找干柴,似乎不是件太容易的事。

    亲自动手,去鳞,洗净,然后李闲又唤过来一个藏身在暗中的军稽卫,在那人有些尴尬的目光中,把他的铁钎要了过来穿鱼用架在火堆上烤。李闲摆了摆手示意侍卫和密谍离去,他自然而然的从随身的鹿皮囊里取出烤鱼的调料,自然而然的将调料均匀的涂抹在那一尾锦鲤上。

    “我是有好口福的人。”

    离着很远传过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稍微沙哑,但极有韵味。

    这个声音李闲很熟悉,当初也是在一座湖边,也是烤鱼,也是这个女子从远处缓步而来。而今天的湖远不如鄱阳湖大,她身边也没了那个高傲的柴郡公,换做了一个纱裙白衫的女子,婀娜多姿。

    李闲回头看过去,随即笑了笑。

    李慧宁的心情似乎不错,看来那个白衣衫的女子是个很会安慰人的。长孙无忌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他的聪明之处就在于,能够用一些小事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比如……他让自己的妹妹长孙无垢和平阳公主李慧宁成了朋友,对于一个心思灵动的女子来说,劝慰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陪着她做任何一件她想做的事。

    对于长孙无忌的心思,李闲有些欣赏。

    月夜中漫步大明宫,这两个女子似乎都是雅人。

    “难得遇到你。”

    李闲笑了笑,将手里烤着的鱼递给李慧宁然后再次拿起钓竿:“似乎一尾不够吃了。”

    长孙无垢俯身行礼:“见过殿下。”

    “坐吧”

    李闲指了指火堆旁边说道。

    哪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青石板的地面。

    长孙无垢没有丝毫犹豫,就如李慧宁一样盘膝在火堆旁边坐了下来。不矫情做作,丝毫也没有心疼自己这一身雪白的长裙。

    “不是难得遇到我,而是你好像一直在避着我。”

    李慧宁翻烤着那一尾锦鲤说了一句,但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我听说这些鱼儿都是宇文恺派人从各地精选来的,就这么吃了岂不可惜”

    “吃了就不可惜。”

    李闲淡淡的回应了一句,然后将视线专注的盯着鱼漂上。

    长孙无垢看着李闲的侧脸,眼神明亮。

    ……

    ……

    “刚才侍卫说,你在这里已经枯坐了三个时辰”

    李慧宁看着手里已经逐渐变成金黄铯的烤鱼,貌似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但这句话才问出来,李闲就立刻猜到这两个女子此时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偶然。而李慧宁虽然足够灵慧,但以她这段日子来的精神状态,显然不会考虑这么多事。所以,听到李慧宁这句问话之后,李闲微微侧头看了长孙无垢一眼。

    长孙无垢被李闲这一眼惊着了,连忙垂首躲避。她不敢看李闲的眼睛不是故作羞涩,而是因为她的眼神之前一直盯着李闲的侧脸。就好像被人撞破了心事似的,难免慌张。

    “也不是枯坐,只是突然想一个人放下所有事偷懒。”

    李闲将视线从长孙无垢的脸上收回来,一抬手将第二尾鱼钓了上来。这条鱼比之前那一尾还要大些,李闲摘下来之后便娴熟的去鳞洗净,这让长孙无垢有些微微吃惊。

    “朝中的事那么多,你竟是还有心思跑来这里闲坐着……不是有什么解不开的事,就是有什么布不了的局。”

    李慧宁将烤好的鱼递给长孙无垢:“天下一绝,你先吃。”

    听到天下一绝四个字的评语,李闲忍不住笑了笑。

    想起鄱阳湖畔那一日,吃得嘴角都是油渍的李慧宁。再想到站在玄武门城墙上缓缓跌坐在地的李慧宁,李闲心里就忍不住为之一震。

    “我哪有那么高深莫测,整日都想着布局天下勾勒江山。我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也有想独坐一会儿偷懒垂钓的时候。也有心烦不想理会政务的时候,甚至还有索性就此离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建一座篱笆小院,养花养鸟钓鱼打柴偷闲一生的念头。”

    这话说的不矫情,也不做作。

    一直没说话的长孙无垢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只看殿下眼里的篱笆小院有多大。”

    “哦”

    李闲看了长孙无垢一眼说道:“说说看。”

    长孙无垢吸了一口气缓缓坐直了身子,语气肃然的说道:“如果殿下身处篱笆小院里,心中装的仍然是整个天下,那么篱笆小院再小再安静,也如沙场一般嘈杂烦乱,殿下根本静不得心。”

    “如果殿下身处宫阙之中,心中却想的是天下人人皆有一个安静祥和的篱笆小院,那么这个天下,这江山,这周边万国都是殿下心中的篱笆院。江南小溪大河,河北良田遍野,辽东皑皑白雪,漠北无尽草原都是这篱笆院里的一物一景。”

    “这话说的有点意思。”

    李闲笑了笑,将鱼烤上:“一个女子,能有这份心性思维殊为不易了。”

    “殿下看不起女子”

    长孙无垢忽然抬起头,看着李闲的眼睛认真的说道。

    “看不起女子”

    李闲微微一怔,想到自己从小到大这二十年间所遇到的女子,哪一个是让人小看的角色,张婉承的凶悍即便是到了现在李闲依然心生胆寒,后来在渔阳郡遇到了叶怀袖,那个时候在李闲心里叶怀袖便是女神一般的存在。再之后遇到了欧思青青是个天然白的家伙,然后就是心机似乎比叶怀袖还要深沉些,行事也要果决些的阿史那朵朵。

    “若是这话被我姑姑听到,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她一定会想办法打我一顿,而我偏偏除了逃之外别无他法,你说我是不是看不起女子”

    长孙无垢一怔,想到那个也经常到平阳公主府里的女子,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张婉承在平阳公主府里可是没少说过燕王殿下小时候的事,被丢进山洞里和野狗搏斗,偷看寡妇洗澡被抓住暴揍,这些事在张婉承嘴里娓娓道来,勾勒出一个不一样的燕王。

    “红拂姑姑……确实是个异人。”

    长孙无垢低下头说道。

    “你也叫她姑姑”

    李闲微微皱眉问道。

    “她是被逼的。”

    李慧宁看了李闲一眼淡淡的说道:“红拂姑姑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想做的事谁能拦得住上次姑姑提起来这件事,观音婢倒是不敢应的,结果红拂姑姑直接去将长孙无忌打了一顿,偏生说是长孙无忌阻止所以观音婢才不敢,长孙无忌挨的真是冤枉了……可这事也只能这么定了。”

    李闲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脑子里出现红拂按住长孙无忌暴揍的场面,忽然间觉得心里畅快的无与伦比啊。

    “姑姑还是姑姑”

    他收住笑容,若有深意的说了一句:“希望你也还是你。”

    李慧宁一怔,随即缓缓点了点头。

    她本来还是有话要说的,可现在却不好开口。她们两个今夜出现在李闲面前,便是被红拂张婉承逼着来的。有句话李慧宁没敢说,当日张婉承逼着长孙无垢做的可不是什么侄女,而是侄儿媳妇……今日她也是被张婉承逼着带着长孙无垢来的,为的就是让长孙无垢多和李闲亲近亲近……

    远处含元殿的屋顶上,一身红衣的张婉承灌了一口酒,看着远处那隐隐可见的身影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老娘得多给你找几个媳妇,多生几个娃……小狄一个人可不行,多不热闹,以后老娘没事就哄一群孙子玩,多他娘的来劲”

    她没有察觉,就在含元殿屋顶的另一角上,魁梧如山的张仲坚也灌了一口酒,看着张婉承的背影怔怔出神。

    第703章 失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些微醉的张婉承从恍惚中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含元殿后面离湖湖心亭里的一男两女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身影,湖心亭里有几个侍卫正在打扫,张婉承摇头笑了笑,转身就要离去。

    坐在大殿另一角的张仲坚也有些微醉,但他的视线却一直盯在张婉承的身上。当看到张婉承的身形一动,他立刻就要转身跳下去。可身子才一转,他就看到一身黑袍的李闲抱着肩膀站在身后对着他坏笑。

    “阿爷,这算不算偷窥”

    “窥个屁,你阿爷我就是怕……”

    “怕我姑姑想不开从这含元殿上跳下去,放心吧,别说我姑姑没有这个心思,就算有这心思她也不会做跳房这么俗气的事……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两个爬到含元殿的屋顶上一个犯傻一个犯花痴,就不怕被下面的侍卫发现乱箭射过来”

    “谁他娘的敢”

    张仲坚骂了一句,随即看着走过来的张婉承嘿嘿笑了笑:“睡不着……出来走走。”

    张婉承白了他一眼,一把将李闲拽过来夹在腋下一顿乱揉。可怜伟大的燕王殿下,就这么被红拂好一顿蹂躏。李闲的脑袋顶在张婉承的胸口上几乎窒息,幸好张婉承及时收手,没打算就这么虐死他。

    “姑姑啊……”

    李闲大口的喘息了一阵,在大殿屋脊上坐下来:“我就不该上来打扰你们俩郎情妾意。”

    张婉承抬脚要踢,李闲抱着头喊道:“这是大殿顶上,您要是一脚踢过来我掉下去,伟大的燕王殿下要是就这么挂了,多大一个笑话啊。”

    “小兔崽子,还伟大的燕王殿下……”

    张婉承白了他一眼,挨着他身子坐下来:“说吧,鬼鬼祟祟的上来做什么。”

    如果按照小时候的性子,李闲肯定张嘴就能说出来抓j在床。如果按照他小时候的待遇,肯定会被张婉承一顿暴揍。但现在的李闲显然说不出这句话,即便他说出来,现在的张婉承也不会再按住他打。

    时过境迁,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大人物。而张婉承的眼角已经多了不少鱼尾纹,张仲坚的两鬓已经添了不少白发。

    “怎么是我鬼鬼祟祟的,我是跟着一个鬼鬼祟祟的上来的。”

    李闲指了指张仲坚道:“就这大胡子,跟在你身后显然是要图谋不轨。不是劫财就是劫色,总之一脸的恶人样……姑姑啊,要不您再给我演示一下小时候您最拿手的夺命脚我看看阿爷是不是挡得住。”

    “小兔崽子”

    张仲坚在李闲脑袋上使劲磕了一下。

    “阿爷,问你个问题。”

    李闲揉着脑袋忽然郑重道:“姑姑姓张……是因为你姓张”

    张仲坚脸居然红了一下,幸好夜色很浓看不出来:“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先回答了我呗。”

    “是”

    张婉承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头发,点了点头说道:“我本是个无名无姓的,后来多亏了大哥收留,问我姓什么,我便问大哥姓什么,大哥说姓张,我说那好,从今日起我也姓张。问我名字,我说没有,大哥说我像是水一样的女子,便叫张婉承好了。”

    “水……”

    李闲撇了撇嘴道:“洪水么”

    张婉承这次却没继续蹂躏李闲,似乎是沉浸在回忆中有些难以自拔。她转头看了一眼张仲坚,犹豫了问道:“那年我多大”

    “十五”

    “哦”

    “还没有这个小兔崽子呢。”

    张婉承眼神有些飘忽的说道:“那年也是个这样一个夏夜,只是才下过大雨,我在路边大树下躲雨,冻的浑身发抖。也不记得是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浑身湿透,当时我好像是在想,是不是就这样死了”

    “多美的童话故事开头,然后骑着白马的大胡子就来了是吧……”

    李闲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没有继续听下去,不是他没有兴趣,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现在有些多余。他在张仲坚的肩膀上拍了拍,语重心长的说道:“阿爷啊,你这辈子就注定是把姑姑拉出苦海那个人了,任重而道远,继续努力吧。”

    张仲坚一怔,张婉承脸一红。

    李闲哈哈一笑,纵身从大殿上跃了下去,半空中双脚在墙壁上蹬了一下,身子横着翻出去稳稳的落地。

    “叫谢映登立刻来br /gt;</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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