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那边赶来的,准是为了李总管上次找她的那种事。

    “你可别找我了,你告诉李总管,他交派的事,我干不了”她心烦意乱他说,“这边已经有人盯上我了。”

    “不是他的事,是你的事。”

    “我的事”她瞪着两眼,心想自己有什么事。

    “有人给你捎来一封信。”

    “谁”吟儿心里一一惊。

    “你猜猜。”小回回不紧不慢地笑起来。

    “你快说吧别人瞧见就麻烦了。”

    “荣庆,他让我捎封信给你。”

    吟儿一听荣庆的名字,差点儿没当场昏过去:“这人我不认识”她本能地作出了第一反应,心里却在紧张地思索着,他给我捎的什么信

    “你不认识他,他可一口咬定你是他亲戚。我不信,他要我当面问你。”

    “你胡说”

    “口说无凭,有信为证。你要是实在不信,那我只好把信还给他了。”小回回故意要走。

    “快给我。”吟儿见他要走,连忙叫住他。

    “这回承认了”小回回得意地笑起来。

    “你可千万别挂在嘴边儿上,闹不好咱们全得玩完”

    “凭我小回回,还有个闹不好”他一脸自信地说,一边将手伸进怀里掏荣庆的信,他在怀里乱摸了一阵子,突然发现信不在了。

    刚才明明在怀里,怎么一转身不见了。小回回满脸灰白地站在那儿,使劲拍着脑门,在心里问自己。吟儿见他满身摸遍了,就是找不到信,心里也慌乱得不行,连声劝他别着急,慢慢找。

    “你不是蒙我吧”吟儿见他拿不出荣庆给自己的信,心中暗暗叫苦,什么事儿只要一沾上她和荣庆就不顺畅。

    “蒙你我是孙子”小回回急得满头大汗,边说边低着头往来的路上找去,嘴上喃喃他说,奇怪了,掉哪儿了。

    “小回回,你算给我惹大祸了”吟儿心里像一团乱麻,追着他间,“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我不识字,你不是不知道:”小回回反过来安慰吟儿,“吟儿姐姐,您别急,我这就替你找回来。”

    望着烈日下小回回一跑一颠的背影渐渐走远,吟儿心里有说不出的沮丧。她不知荣庆在给自己的信上写了什么,但有一条,他肯定是由小回回口中知道自己情况的。无论他写什么,反正这封信只要落在别人手中,他和她全完了好好的他为什么要给她捎信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不管他们家退婚的事,仍把她当作他的人,他才会这样做。要是他也同意退婚,他不会再给她捎信的。一想到这儿,她顿时觉得天地突然变得灰暗。他这不是存心将把柄留给别人,他好不容易当上了皇上的侍卫,眼瞅着前程远大,要是为了这封信出了事,那可就得脑袋搬家啊

    对于她自己会惹出什么麻烦,她想得不多,甚至有些无所谓。她多少次死里逃生,不都是为了他。权当自己再为他死一次。但想到荣庆是为了给自己捎信毁了前程,甚至为此丢了性命,顿时觉得痛心疾首。她觉得在她和荣庆之间,冥冥中有只看不见的手,这只手始终掌握着他和她的命运。每逢关键时刻,这只手便突然出现,一次次无情地撕碎了她和他心中的希望,将他们抛向无底的深谷

    第十五章 一封丢失的情书

    由情书惹出一场大祸。聪明过人的珍妃认出情诗出自荣庆之手。为了逼他说出收信人,光绪盛怒之下将他五花大绑,放在烈日下烤灸,茶水章巧妙地传话,珍妃急中救人。光绪召见袁世凯,两人纸上谈兵,暗探玄机……

    面对黄太监送上的这首诗,茶水章心里非常震惊。

    这封信是专给皇上剃头、绰号叫“剃头黄”的太监,在东长街离景仁宫不远处捡到的。因为他是皇上身边的人,茶水章是养心殿的宫监首领,加上他跟茶水章多年前就相识,关系不错,自然就交到了茶水章手上。

    茶水章抖开信笺,坐在灯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这首诗大有文章。诗文一共四句:荣华似浮云,庆喜洁吾身。思卿常人梦,君子泪沾巾。似五言绝句,又像古风,写得不考究,但平厌韵脚基本合得上。诗文上下既没写明送给谁,也没有写诗人的落款,年月日更没了。

    这显然是一首情诗。无论从口气还是笔迹,写诗的人多半是男人,也就是说是男人写给女人的情诗。看了半天,他终于看出门道,诗写在宫中特制的八行笺上,这种信笺一共印了八行朱红色直行,天头地角留得特别宽,对着灯光,可以见到上好的宣纸中隐藏着万寿字图案,这种八行笺除了皇上和老佛爷,再就是皇后宫中有,其他宫中的信笺隐印的是松竹兰草图。因此基本上可以判断写诗的是这几处宫中的男人。但这人究竟是谁,光是皇上身边的卫士和太监就上百人。

    想要瞒着万岁爷是不可能的,现在是晚上,珍主子来这边陪皇上,此刻当然不能打扰皇上,但最迟明儿一大早就得向皇上禀报这封信的事。茶水章想趁着交到皇上手里之前解出诗中的奥秘,推敲了半天仍然一无所获,急得他一头大汗。他将诗文一推,烦躁地由案桌边站起,拿起折扇使劲扇了好一阵子,仍然觉着热得不行,索性将纸扇往桌上一扔,走到值房门外的回廊上。

    外面比屋里凉爽。晚风习习,吹干了他身上的汗,脑子也清醒许多。他在外面站了好一阵子,然后重新回到值房的案桌前,他下决心不再研究那首歪诗了,可人往桌子前一站,眼睛却不听使唤,忍不住又向桌面上的八行笺望去。这一看还真的看出了名堂。正巧那把纸折扇横在那首歪诗上,不偏不倚遮住了那首诗的下半截,上面露出每行的头一个字,横着一看,每行诗的起头的第一个字连在一起,分明是“荣庆思君”四个字。

    茶水章站在那儿顿时呆住。

    从荣庆进宫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这位从承德调到宫中的蓝翎长是吟儿的心上人,吟儿死到临头,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这个人。虽然吟儿后来什么也没说,他什么也没问,但两人却心照不宣。正因为这个原因,从荣庆进宫的那会儿起,他就本能地觉得他和吟儿早晚要出什么事。尽管如此,面对这一突发事件,他仍然觉得这事儿出得太快,也闹得太大了。

    想起吟儿进宫后的一连串遭遇,茶水章心里说不出的纳闷。你能说吟儿不聪明,她在宫中侍候主子不够精心,或是她侍人刻薄,人缘不好显然都不是。她不但聪明,心地善良,而且诗人忠厚,平时更是沉默寡言,从不惹是生非,是个极本分的宫女,偏偏像她这样一个好人,几乎所有的倒霉事都让她撞上了。

    这不,荣庆调入宫中,成为皇上的侍卫,按说也是吟儿的造化。一个在珍主子身边,一个在万岁爷身边,这两个人早晚总有机会见面的,凭啥要递什么条儿,而且写上这种歪诗且不说皇上了,珍主子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这种诗中藏话的雕虫小技,到了她手上一眼就识穿了。偏偏这个荣庆会干出这种蠢事,不但坑了吟儿,也坑了他自己。

    一大早,趁着皇上没上大殿“叫起”之前,茶水章便赶到光绪寝殿外的起居室,将剃头黄捡到的诗文递到了光绪手上。光绪看了一眼,似乎没在意,往桌上一放,一边喝茶一边问起茶水章宫里的其他事,问完了宫里的事,光绪本能地再次抓起荣庆的歪诗,没等看完,气得将信笺往地下一扔,厉声喝道:“这还了得从哪儿得来的”

    “回皇上话,剃头黄在宫中捡来的。”

    “好噢,传书递简,红叶题诗,居然闹到宫廷里边了。荒唐,太荒唐”光绪脸色铁青,拍着桌子叫开了,“你给我去查,谁写的,写给谁的朕要按家法重办”

    “奴才遵旨”茶水章趴在地上磕了头,然后从地上爬起,倒退着身子向殿外退出去。等到他刚退到门边,光绪突然叫住他,让他立即宣珍娘娘。话刚出口,突然想起珍妃正在自己睡房,又对茶水章挥挥手说算了。

    茶水章掀起门帘刚走,珍妃闻声从寝殿走出。她听见光绪发脾气,慌忙从里面走出来,连声问光绪出了什么事儿。

    “不像话,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光绪一连说了三个不像话,将桌面上的歪诗递给珍妃,珍妃拿起信笺,先看了一遍,然后又读了起来。光绪在一旁连声叫着:“狗屁不通”

    “诗倒是好诗。看来是一位男人,思念妻子吧。”珍妃笑笑,压在心上的石头顿时松开了。她原以为朝廷上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现在一看不过是儿女情长一类的。

    “男人是谁妻子是谁后宫里除了朕,还能有别人的妻子”光绪沉下脸反问对方。

    “那……那可能就是一名宫女。”

    “这人胆子也太大了”光绪被珍妃那种不以为然的神情惹火了,本来就为朝廷上的事烦心,扯起嗓门冲着珍妃叫起来,“跑到我宫里来唱西厢记,皇太后会怎么说连几个宫女都看不住,何况四百兆百姓,八千里江山,皇后不在这儿,你是后宫主管。我一再告诉你,不要授人以柄咱们的麻烦还嫌不多吗”

    光绪从来没对她发这样大的脾气,珍妃心里委屈,眼圈先红了。她正想撒娇,等听完光绪这一通话,立即觉得事态严重,收起脸上不悦的神情,再次抓起诗文认真揣摸起来。果然如茶水章所料,聪明过人的珍妃从诗上一下子便识破了里面的蹊跷。

    “皇上,您看。”珍妃将诗文递到光绪面前,“这是一首藏头诗,写诗的人留了名儿。”

    “谁”光绪走到珍妃身边,似乎觉得他刚才不该发那么大脾气,为了表示心里的歉意,脑袋亲切地凑到她耳边。

    “名儿藏在诗中每句的头一个字上”

    “给我看。”

    “皇上”珍妃把信藏到背后,望着光绪,“不过,这人是皇上的爱将,就看皇上舍不舍得挥泪斩马谡了。”

    “管他什么人,也不能让他坏了宫中的规矩”光绪严肃他说。

    珍妃用信封遮住四行诗文的下半部,露出每句的第一个字。正是“荣庆思君”四个字,光绪愣了一会儿,梢稍迟疑了片刻,突然愤怒地叫着“传荣庆”珍妃劝光绪,让他想好了怎么处置这件事,再传荣庆也不迟。盛怒之中的光绪不顾她的劝阻,当即让茶水章传荣庆上殿。

    荣庆正在值班。茶水章进了值房,说奉皇上口谕,传他立即进殿。他跟着茶水章一路向养心殿走去,心想皇上一定是为了小回回的事传他。他当下稳住神,将那天他在街上盘问小回回的情况回忆了一遍,见了皇上面该怎么说。

    荣庆进了养心门,大清门蓝翎侍卫抢上一步,下了他的佩刀。荣庆心里一怔。按说他也是皇上贴身卫士,平时进进出出从不下刀,这会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居然搜他的身,他看一眼茶水章,脚步明显放慢。“走哇。”茶水章毫无表情地催着他。

    荣庆进了养心殿东书房,见光绪沉着脸站在书桌前。荣庆忐忑不安地跪下,给光绪请了大安。光绪冷冷地看他一眼说:“你知罪吗”

    “回皇上话。荣庆知罪。皇上派荣庆办的事,荣庆还没找着机会。”荣庆以为光绪为了小回回的事不高兴,好几天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回话,其实他早就想到皇上跟前回话,只是他一时想不好,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该说的怎么说,不该说的怎样自圆其说,但认准一条,那就是小回回和吟儿之间绝没有背着皇上搞阴谋。这会儿面对面,他不敢编着话儿回皇上,万一说走了嘴,对方抓住破绽,反倒弄巧成拙。因此他一推了之,等想好了再向光绪禀报。

    “没问你那个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光绪拍着案桌,随手扔下荣庆托小回回捎给吟儿的那封信。

    荣庆从地上抓起信笺,当他看见上面写的是他托小回回送给吟儿的诗文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皇上从哪儿弄来的,小回回不小心丢了,还是从吟儿身边查出的完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因为无论是什么情况,他都跑不了,他跪在地下,双手捏着信笺,认真思量着不堪设想的后果。

    “说是不是你写的”光绪背着双手在屋里来回走了一圈,见荣庆跪在地下不吭声,在他面前站定,“说呀”

    “是奴才写的。”荣庆无可奈何地回答着。

    “与给认的”光绪见对方不说话,接着问道,“收信的人是个女的,而且就在宫里”

    “不,她不在宫里。”荣庆慌忙分辩说,唯恐将吟儿卷进来。由皇上的问话来看,这封信不像是从吟儿那儿搜出的。“是吗那信怎么掉在宫里了”光绪冷笑道。

    “回皇上话,想必是奴才值班时,不小心丢失的……”

    “那好啊。既然收信的是外边人,朕也没工夫管你的风花雪月。告诉朕她姓甚名谁,朕打发人给她送去。”光绪明知对方骗他,故意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走到书案边提起笔,催荣庆说出对方姓名。这样一来,光绪一下子将荣庆抵在墙角里,令他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荣庆急得满脸通红,趴在地下一边磕头,一边说:“奴才荒唐,奴才该死”

    “欺君如欺天荣庆,就看你对朕老实不老实、忠心不忠心”

    “荣庆效忠皇上,愿为皇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朕不听那个,快说出那女人的芳名吧。”光绪紧追不放。

    “请皇上开恩,奴才……奴才实在是不便启齿……”

    光绪正要发脾气,茶水章突然走进,递上光绪皇上用来召见大臣的“绿头牌”。见到绿头牌,光绪知道有大臣要进殿磕头。他本想说不见,当茶水章轻声告诉他,在宫门外等候召见的是直隶按察使袁世凯,这才改变主意。这位新军统领是从天津奉光绪之命专程进京的,他所带领的军队不但佩有洋枪洋炮,而且连军装也跟洋人的军服差不多,光绪一直把袁世凯训练的这支新军看成是推行新政的重要保证,所以要亲自接见这位新军统领。想到不能因为荣庆耽误自己的大事,当即让茶水章传袁世凯进殿,同时将荣庆交给茶水章,让他将荣庆带到后宫大院,将他扒光衣服,四肢捆在一扇门板上,丢在太阳下晒烤,直到他招认为止。

    茶水章带走荣庆后,光绪便走出东书房,在养心殿大殿正式接见了新军统领袁世凯,光绪给袁世凯以很高的礼遇。袁世凯进殿磕头后,光绪当即赐座,问起对方的情况,问袁世凯是不是两榜出身的进士,什么时候带兵等等。其实有关袁世凯的情况光绪早已知道,无非借着这类近乎客套的谈话令气氛轻松一些。

    “回皇上话,臣军功出身,蒙皇太后和皇上恩典,臣才有了前程。”袁世凯说他甲午年间,随大军远征高丽,立了军功才一路升上来。袁世凯简单地说了自己的经历。按当时规矩,凡汉人在朝廷作官,不论官职大小,当皇上的面一律称自己为臣。而满人不论做多大的官,哪怕是王爷,在皇上皇太后面前一律称自己为奴才。

    光绪提起袁世凯在天津训练新军,夸奖他练的不错。提到新军,袁世凯立即浑身是劲,他告诉光绪,他们新军用的都是洋枪洋炮,采取西洋教法,专请德意志国的军事教官教习操练。从军服到兵器,都和西方各国列强军队一样。光绪听后非常高兴,心想要是大清国全国的军队都能像袁世凯的新军,各国列强也不敢随便欺侮我大清国了。

    一想到这儿,光绪认定朝廷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推行新政,进行改革,国家才能富强。但偏偏许多王公大臣们反对新政。随着自己向全国颁发诏书,江南和两广各省起而响应,改革的步子已经迈开时,这些人反对得越加激烈。过去慈禧对此一直态度暧昧,但私下也曾表示支持他实行新政,但现在却越来越对他的新政表示怀疑。这样一来,反对改革的大臣们有了后台,成天往颐和园跑,半公开地打着慈禧的大旗反对他的新政,甚至公开指责他背弃了祖宗的大法。对此,他一方面非常气愤,另一方面由于有慈禧从中作梗而无可奈何。特别恭亲王、瑞王这些人,不但坚决反对他,同时这些人手中握有兵权,因此他不得不提防。过去,珍妃提醒他要抓住军队,对此他总不以为然,但现在他却越来越感到这方面的紧迫,这也是他正式召见新军统领袁世凯的重要原因。

    “袁世凯,朕问你一句话,”光绪盯着袁世凯说。

    “臣洗耳恭听。”袁世凯感觉到皇上说话中有种不寻常的东西,慌忙将身体凑近光绪。

    “北京一旦有事,你能不能起兵勤王”光绪试探地。

    “皇上这话,臣不明白。”袁世凯当下心里一震。君无戏言,对方开口问这种话,可不是闹着玩的。想到这儿,他本能地装起糊涂。

    “朕只问你能不能”光绪显然察觉到对方的犹豫,笑了笑,不想将气氛绷得太紧,也给自己留点回旋的余地。

    “皇上放心。”袁世凯顿时松下一口气,随即敏感到这是皇上对自己的试探。他本能地挺直胸膛,像军人一样果断他说,“只要有皇上的诏书,臣无不从命”

    “如果朕让你杀人呢”光绪咬着牙龈紧逼对方。

    “那一定是他罪该万死”

    “天津发兵,几时能到京城”

    “新军运兵坐火车,朝发可以夕至。”

    光绪目不转睛地盯着袁世凯,突然松下脸上绷紧的肌肉,放声大笑:“朕在说笑话。”

    “不管皇上说什么,臣都当成圣旨”

    光绪点点头,连声说好。显然他对袁世凯的回答非常满意,再也不提用兵的事儿,与对方说起了家常话。袁世凯说新军从国外买了一辆轿车,准备进贡给皇上,光绪高兴他说好,这时君臣之间已经有了某种默契。光绪当下派人传军机处拟旨:直隶按察使袁世凯,督练新军有功,即升为二品京堂,以侍郎候补。传旨太监离开后,袁世凯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但嘴上却说“臣才疏学浅,恐怕难当重任”,推辞了一番。光绪鼓励了他一番,吩咐他继续在天津小站认真督练新军。袁世凯听出光绪的意思,临到磕头请辞之前,低声对光绪说:“皇上,如果有什么急事交给臣办,最好派一个身边亲近的人,这人最好跟臣见过面,以熟人为好。”

    “为什么”光绪不解地望着袁世凯。

    “臣见了他,就知道真的假不了”袁世凯狡黠地一笑。

    光绪沉吟片刻,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会意地一笑,点点头说:“想得很周到。”

    袁世凯离开大殿后,光绪靠在龙椅上,细细回味着他与袁世凯刚才的谈话,心里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他今天召见天津来的新军首领,与他“独对”了一个多小时,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冒着很大的风险,袁世凯是恭亲王的部下,而恭亲王是慈禧的亲信,也是反对新政的一员重要干将,如果袁世凯将消息走漏,非但他用心良苦的打算全然落空,而且会引起对方的警惕,所幸的是袁世凯没有令他失望。特别临走前,对方暗示自己,一旦有什么紧急情况,要他派一位身边的同时对方也认识的熟人直接去找他。这其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袁世凯在这一场斗争中将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所以他需要光绪派一位最可靠的联络人员与他单线联络。

    光绪想来想去,总也想不出这个身肩重任的人选。他走下龙椅,望着大殿外热辣辣的大太阳,突然想起了荣庆。他是宫中的卫士,进出比太监自由得多,加上他武功高强,胆大心细,对天津、承德一带情况又比较熟悉,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他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偏偏他这会儿出了事,而且出了大事。

    一想到荣庆竟敢在宫中与宫女暗通关节,搞红叶传书一类的名堂,心里便涌出一股无名火。可以说由于清王朝家规甚严,宫中的规矩森严,二百多年来宫中很少出这种男男女女的事。茶水章将荣庆带到后宫审问,为的是对外封锁消息,不让外人知道这件事。他正在朝廷推行新政,怕别人借此事攻击他乱了祖宗的大法,乱了宫中的规矩。

    他本想亲自去后宫了解情况,看荣庆招认了没有,但想到自己身为六宫之主,这样做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他转身进了侧殿,从案桌上拿起一本书,按下心中的焦急,刚翻了几页,突然军机处的章京谭嗣同求见。谭嗣同是当时有名的改革派,光绪刚刚将他从湖南召到北京,摧四品卿衔军机处章京,因此立即宣他上殿。除了听他的奏章,更想趁此机会,吩咐他晚上去袁世凯处拜访,以便于日后跟对方直接联系。

    荣庆四肢横叉开,顶着头上的烈日,像个大字躺在门板上,狠毒的日头咬着他全身的肌肤,仿佛无数只猫爪撕开他的皮肉,伸出软软的舌头舐着皮肉下的血。起初,他还能感到皮肉上的痛楚,后来渐渐地再也不觉得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生存极限的煎熬。他浑身所有的毛孔全张开,不停地往外冒汗,汗水将他身上唯一的短裤浸透,又被热辣辣的日头烤干,内裤变得像硬壳般留下一层白乎乎的盐渍,后来他体内水分一点点地被挤干,再也流不出汗,身子越来越干枯,像一截烧焦灼炭灰。

    “水给我水”这是他昏昏欲睡的大脑中唯一残留的意识。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干渴,不仅是干裂的嘴巴、灼热的皮肤的需要,这是发自他全身的、一种生命赖以维系的最本能的渴求。他感受到生命正一点点地离他而去的痛楚,心中涌出一种难言的悲凉。他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仅仅为了吟儿,他也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要活下去啊只要给他水,他什么都肯说。他喃喃地叫着这个字,但嘴巴里的舌头却无法动弹,无法将他此刻最需要的这个字吐出来。

    突然,他眼前那刺眼的明亮变得暗淡,像一片云遮住了头上的烈日,接着,他感到唇边碰触到一片凉凉的湿润。他本能地张开嘴,狠狠咬着那片湿润的物体,死也不肯松开。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挣扎着睁开眼,这时他才发现他咬住的是一块湿毛巾,他眼前的暗淡是因为有人撑着一把伞。渐渐地,他看见茶水章站在那儿,手中抓着一把伞,一名小太监捧着一只铜盆,铜盆里放着水,盆沿露出一只铜勺的长柄。

    “荣侍卫您这是何苦呢”茶水章看一眼门板上荣庆那张焦黄的脸,喃喃地劝着对方,“先招认了,以后的事总有办法的。”

    “水给我水……”荣庆惜着嘴边的湿毛巾的滋润,终于发出微弱的叫声,“章公公,求求您。”

    “招认了”茶水章凑上前问。

    荣庆点点头。茶水章从铜盆里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水慢慢灌进他嘴里。他抬起头,一口气喝下,接着又求茶水章再给他喝一勺。茶水章摇摇头,说皇上有旨,等他招认了才能喝第二勺。荣庆看一眼站在一边端铜盆的小太监,茶水章立即明白他意思,何况皇上一再交待这事儿除了他,不能让宫中任何人知道。茶水章让小太监放下铜盆,等小太监离开后,这才低声问:“说吧,这会儿没人了,只要你说出那个人,立即放了你……”

    “章宫监我求求您,再……再喝一点儿……喝了也好招认……”荣庆恳求着茶水章,刚才那点儿水唤起他求生的本能。

    其实荣庆不说,茶水章也知道这封信是写给吟儿的。他觉得荣庆太天真。因为他交出吟儿,并不能救他的命,相反,反倒多害了一条命啊。但话又说回来,看见荣庆被烈日烤成这个样子,实在太可怜了。人们常说的生不如死,这会儿用在他头上再准确不过了。想到这儿,他又从铜盆里舀了半勺水,一边喂他一边低声说:“好吧,我看你是个明白人。你要是说出那人是谁,不定皇上能饶了您。万一不能饶您,您也不亏啊,这本来是两个人的事,怎么能让您一个人担着……”

    经茶水章这一提醒,荣庆突然清醒过来,正如茶水章刚才所说,他就是交出吟儿,皇上也不能饶了自己,他死了不说,也害吟儿跟着自己陪掉一条命。不,我绝不能说出吟儿。

    “荣侍卫您想好了,水也喝了,说吧,那人是谁”茶水章见他翻着眼睛不说话,故意敦促他。

    “章公公,这首诗确是写给宫外女人的……说了不怕您笑话,是我在承德认识的一位烟花女子……”荣庆突然想起承德抱月楼的妓女英英。

    “这……”茶水章心里长长喘了口气,心想这小子总算够意思,没把吟儿一块卖了。他沉吟了一会儿,“那这女子姓什么叫什么,住在承德什么地方”

    “她是抱月楼的英英姑娘。”

    “姓什么”

    “那种地方不兴问,别人怎么称呼你就跟着叫呗。章公公,不信您可以派人上那边核查,这位英姑娘人长得特别漂亮,去抱月楼人没有不知道的……要是查无此人,立马砍我脑袋”

    “好了好了。”茶水章打断对方,心想你脑袋早就搁在皇上那支朱笔上了,还有心思跟自己玩心眼,“荣侍卫您存心蒙我,还是想让我站在这儿替你撑一片荫凉地说点近处的地儿不行,非往那么老远说”“章公公您不信我也没办法。只求您就把我的话报呈皇上,要死要活都是命了……”荣庆实在舍不得他头上这顶伞,心想多说一会儿话也好。要么就快点儿死,免得躺在门板上活活晒一天,死了也成了人干。

    荣庆咬住舌根硬是不说出吟儿,茶水章反倒心里佩服他是一条汉子,看来吟儿没看错人。但事情闹到这种分上,错也好不错也好,又有什么意思。想到荣庆面临必死的命运,想到他就是吟儿的心上人,他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心里想怎么才能帮对方一把,他肯定帮不上她。也许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上的宠妃珍主子。

    茶水章离开了后宫大院,听说皇上这会儿正在召见谭嗣同,立即快步赶到东后殿观鱼亭。亭子边一长溜浓密的葡萄架,架子下放着好几只大水缸,水缸里放养着许多名贵的金鱼。

    珍妃正由吟儿陪着,在葡萄架下喂金鱼,茶水章匆匆来,一见珍妃纳头便拜:“珍主子奴才章德顺给您请安了。”珍妃心一惊,以为光绪那边出了什么事,慌忙问:“皇上叫我了”因为她已经听说皇上将荣庆抓起来,一定要他交出那封信究竟写给什么人。

    “您说什么”茶水章故意装作没听清,其实他知道珍主子是个急性子,只要他耐得住性子,就能逗她先说出她想说的事儿。

    “起来吧,是不是前头又有什么事”珍主子一见他没听清自己的话就急了。这几天朝廷里的事特别多,偏偏又出了荣庆的事。她竭力劝光绪先将荣庆的事按下,等等再说。光绪不听,一定要亲处审讯荣庆,“是不是为那个侍卫的事,听说皇上要亲自问他。”

    “噢,是有这事儿。”茶水章垂手站在那儿回答说。

    “他招供了没有”

    “珍主子奴才不是为这件事……”茶水章慌忙岔开话题。他担心吟儿突然知道荣庆出事,一时沉不住气,会把事情弄糟了,“湖南刚进贞了君山茶,珍主子爱喝这口儿,奴才特意挑了些送来给您尝尝。”

    “就为这事儿”珍妃嗔怪地说,“你吓了我一跳。”

    “奴才该死。”茶水章认真他说,“君山茶得泡出味儿来才成。奴才还得求珍主子赏个脸,让奴才嘱咐您的宫女一声。”

    其实他是想借教吟儿沏茶的机会,先给吟儿透个风。茶水章熬汤沏茶在宫中一向名声在外,珍妃一听他要教宫女沏茶,心里自然高兴,立即让吟儿跟他一块去屋里,并叮嘱她用心学。

    珍妃留在那儿继续喂鱼。吟儿跟着茶水章进了屋,他将事先备好的茶叶盒放在方桌上教她泡茶,大声告诉她:“这茶跟别的茶不一样,它长在洞庭湖里,君山上头,得了水气儿又得山气儿,你可别给糟践了。”

    吟儿一边应答,一边觉得他眼神里有别的意思,茶水章趁着这一问一答的间隙,低声告诉她,说前边出事了,要她沉住气,“无论出什么事,你一概不闻不问,做的到吗”吟儿问:“什么事”茶水章说:“别问就是扎到你肺管子,你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两人正说话,珍妃迸了门。茶水章笑着夸吟姑娘机灵,一学就会。

    “章德顺,前头真的风平浪静的”珍妃一想到荣庆的事便放心不下,忍不住追进门来问,“那个侍卫呢就是写信的那个,查着了吗”“您是说那个……那个叫荣庆的侍卫吧”

    “对,是他。”

    一听荣庆出了事,她脑子顿时轰的一下,心想完了,一定是小回回丢的那封信让别人捡去了。吟儿咬紧牙关,竭力克制着,这才明白刚才茶水章为什么再三提醒自己,无论出什么事都得沉住气。当她听茶水章说荣庆躺在门板上,手脚捆柱放在太阳地里烤,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痛楚。

    “他到底招了没有”

    “要是招了,还惹皇上生气吗”

    “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奴才跟侍卫们从不说话,不过要让奴才说,这小子太没良心您想啊,皇上刚赏他一把手枪。为了个妞儿,就敢跟皇上较劲,值吗”茶水章知道珍妃是个非常懂得情感的人,故意拧着说,想挑起她的同情心,同时在向吟儿递话,万一出现什么意外情况,让她有所准备。

    “唉,名缰利索都大不过情网啊”珍妃心有所动地看一眼茶水章,心想你们这些人算是废人,自然不明白这男男女女之间的道理,特别想到光绪和自己这种深情厚爱。慈禧的压力越大,他俩人越是爱得深,这大概是慈禧和隆裕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光绪私下不止一次跟她说,只要他能自由自在地和珍妃在一起,他宁可不当皇上也值得。这虽然是玩笑话,但这玩笑里的真正含意只有她心里才能明白。

    “奴才得回去了。”茶水章见珍主子动了心,按道理他似乎应该接着往下劝,但他偏偏不这样。因为他深知珍主子脾气,你越是沉住气,她反倒沉不住气,这也是她比不过老佛爷的地方。

    “章德顺……”珍妃本想叫住他,见他没听见,也就算了。没想吟儿急了,追上前大声叫着:“章监宫主子叫您啦”

    “奴才在。”听见吟儿呼喝自己,茶水章走到门边,又转身站住。

    珍妃看看吟儿,又看看茶水章,叹了口气,像对茶水章和吟儿,又像对自己在说:“可惜了,这个傻小子是个人才,本来皇上挺看重他的,偏偏冒出来这档子事儿”

    “主子救救他吧”吟儿脱口而出。

    “怎么,你认识他”珍妃盯着吟儿,心中涌出一丝疑虑。

    “奴婢不认识”吟儿自知失言,满脸通红地站在那儿。

    “非亲非故你说什么人情儿”聪明过人的珍妃突然联想起她追查吟儿与太监小回回之间的事,吟儿曾向自己但白过她有个心上人,那人是她的命根子,求自己不要再追问。这一想,她突然开悟。这边一个女子宁死也不肯说出那男人的名字,那边一个男人同样也不肯招出这个女人的出处,他们俩会不会正好是一对儿

    茶水章走后,珍妃本想就荣庆这件事私下问问吟儿,话到嘴边,想想又忍住。她思忖片刻,决定暂时不想捅破这层关系,怕证据不足,万一弄错了令吟儿非常尴尬;如果真的让她说中,下一步更不好办,是将他和吟儿一并赶出宫外,还是由着他俩暗中传情。显然这都不是好办法。这还不说,要是这事儿传出去让慈禧知道了,对方正愁着抓不住这边的把柄来攻击皇上的新政,肯定会借这个事大举发难。

    “既然他跟你非亲非故,你也不认识他,你为什么替他说情”珍妃故意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问吟儿。

    吟儿心里怦怦直跳,她不敢再碰这个话题,怕万一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像刚才那样脱口说。出他和她不该说和不能说的话,救不了荣庆不说,闹不好反会害了他。但一想到荣庆被人搁在大太阳下晒干鱼,随时可能中暑至死,强忍了半天,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对珍妃说:“主子不是说,皇上挺看重他吗”

    “那倒是,可惜了他这样一个人才。”从吟儿那竭力克制的紧张来看,珍妃敢断言自己的怀疑八九不离十,她不动br /gt;</br></br>

章节目录

日落紫禁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凡人书只为原作者未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未知并收藏日落紫禁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