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老佛爷寝殿里那盏灯上的黑纱除去便悄悄下了炕。为了不惊醒同屋的平姑娘,她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出了下房,一个人闷闷地站在门外走道上,瞅着黑乎乎的天空,巴望能见到天边亮起一丝鱼肚白。宫中两个月,她觉得比两年还要长,她睁眼闭眼都想见到家里人,特别是母亲和贴身丫头小玉。当然,她更思念荣庆,但他不是家里人,即便是,探宫的都是女眷,没有上面特别的恩准,哪怕是父亲和兄弟,男人一律不准探望宫女。

    其实不论见到母亲和小玉,哪怕是见到嫂子,甚至能见到她们家的那条老黄狗也好,对她来说都是极大的安慰。自从她进了宫。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儿与她先前生活的那个世界全然隔绝,听不到有关那边一丝一毫的消息。今儿她和家里人见面,不仅是能见到疼爱自己的亲人,从另一层意义上说,她将在这短短的相会中重新接触那个她熟悉的世界。她能通过家里人,得知有关荣庆的情况,想到这儿,她的心揪得紧紧的。像一个掉在井底的人,井口那一小块圆圆的天光是她唯一的希望所在啊

    不知等了多久,天终于亮了,储秀宫里开始一片忙碌。她要与家里人见面,自然不用当班,她和平儿一块儿吃了早饭,便回到下房,等着姑姑来通知她去和家里人见面。

    她坐在炕沿上,心神不宁瞅着镜面中的自己,再三提醒自己,今儿与家里人见面,怎么也要显得精神些,不能让她们看出自己在宫中的忧愁,要不传到荣庆那边,让他担心。屋外响起秀子的声音,她顿时心里一紧,腰身立即绷直了从炕沿边站起。

    “都准备好了”秀子挑起门帘走进。

    “秀姑姑”吟儿连连点头。

    秀子脸色憔悴,神色显得有些恍惚。她疲惫地在炕边椅子上坐下,摆摆手,示意吟儿坐下。吟儿不敢坐,侧身站在那儿,低着头,等着对方教训自己。

    “坐下吧。”秀子指着条炕说,“今儿是你好日子,等会儿要和家里人见面,还不好好打扮一下。”

    “姑姑”吟儿仍然站着不肯坐下,怯怯他说,“我不懂宫里的规矩,不知该怎么穿戴……”

    “来”秀子拍着梳妆台边的圆凳,“坐下,我替你梳头。”

    “使不得,这使不得”吟儿连连摆手。

    秀子不高兴地瞪她一眼,从椅子上站起:“让你坐下你就坐下。”边说边将吟儿按在梳妆台边的凳子上,一边打开梳妆盒,取出木梳,帮吟儿梳起头来。吟儿心想秀姑姑能平平安安让她和家里人见面,这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没想她那双侍候老佛爷的手,竟然替自己梳起头来。吟儿受宠若惊地坐在那儿,心里说不出的紧张。她嘴里小声说:“姑姑,让我自己来吧。”身子却一动不动地由对方摆布。

    秀子并不理她,替她梳起漂亮的二把头,在她耳边插上珠花,然后在她脸上补上一些淡淡的粉妆,再在她唇上抹上一点鲜艳的口红,秀子忙完了,满意地端详着吟儿,拿起梳妆台上的小镜子递到对方面前:“你照镜子看看,活脱一个大美人”

    吟儿慌忙接过镜子,羞涩地看一眼镜面中的自己,果然觉得经姑姑这么一调理,整个人全变了样儿,变得漂亮不说,更觉得有身分了。秀子得意地让吟儿换上一件浅色长裙袍,外面套上一件深色斜襟坎肩,一边对她说:“你脸皮子白净,深色坎肩衬着特别合适。你家里人好不容易见你一面,你是老佛爷身边的人,要让他们看出个模样儿来,你说是不是”

    吟儿嘴上连声谢谢,心里却不明白姑姑为什么突然如此关心她。在这之前,她设想过秀子对她与家里人见面的种种态度,譬如她借此机会教训自己一番,或是在刘姑姑面前告她一状,干脆不让她去;没想到姑姑不但没刁难她,反倒亲自替她梳头打扮。这是吟儿万万没有想到的。

    过了护城河上汉白玉栏杆大桥,沿皇城北边的神武门外往西走,一百多米处的城墙边开了个豁口,豁口里砌着两道城门,门上有一徘木栏栅将里外隔开,这便是宫女与亲属会面的地方。一大早,探宫的家属有的坐着轿子,有的坐着骡子拉的蒲笼车,经过桥头,在神武门外的空地上下了车,然后贴着城墙根向西边的豁口走去。

    一辆蒲笼车慢悠悠地在桥头停下,小玉坐在车上,赶车的是个中年人。吟儿母亲曹氏因为前几天摔了一跤,躺在床上没法走动。曹氏本想让吟儿嫂子代替她来探宫,考虑到吟儿一向喜欢身边的丫头小玉,加上小玉很快要离开京城回老家了,她一再要求老夫人让她最后见一见小姐,老夫人终于同意由她代表她们家进宫看望小姐,让她俩在一起说说知心话。

    车停稳后,赶车人跳下车,抓住牲口的缰绳站在那儿,两名禁军走过去,让那人拿出放行条,赶车的指手画脚地吱吱呀呀地比划着,小玉连忙掀起车门上的帘子,将放行条递给其中一个禁军。

    “军爷他是哑巴,不会说话……”她对禁军说。

    其实这位哑巴就是精心化装后的荣庆。他穿了一身赶车人的粗布短衫,头戴一顶旧毡帽,抓了把黄土在脸上抹了几下,看上去顿时老了许多,严然像个赶车人。为了能装作赶车人到城墙边看一眼吟儿,他不知费了多少口舌。他先跟小玉商量。小玉怕惹事,不敢答应。她苦苦求小玉,说他马上要去南苑当兵,无论如何让他跟她去见见吟儿。为了让她放心,他扮成哑子,说只看一眼吟儿,绝不开口说一句话,这才勉强说动了她。他给了赶车人几两银子,将他那一身衣服买下,由赶车人将小玉从家里接出来,半路上换上荣庆。

    禁军护卫看了探宫条子,然后挑起帘子,将蒲笼车内仔细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疑点,便放他们过了桥。他们在城门西边空地上停下蒲笼车,然后沿着城墙向西走。

    小玉和荣庆没走多远,荣庆正为自己这一精心安排暗自得意,想着他马上就能见到吟儿,心中十分激动时,突然一名禁军头头拦住他们。他看看小玉,又看看荣庆,从头到脚将他们打量一番,然后取过小玉手中的条子看了看,指着荣庆问:“你是上官家什么人”

    荣庆依依呀呀地比划着。

    “怎么他是个哑巴”禁军头头看一眼小玉。

    “回军爷话,”小玉紧张得不行,强忍着按荣庆事先教她的话出了一遍:“他……他原先是我们家老爷的亲兵,打仗时受了伤,从此哑了,留在府上赶车。”

    “那你呐”

    “我是上官小姐的贴身丫头小玉。”

    “这不行。”禁军头头沉下脸,“条子上明明写着上官太太的名字,太太不来,你来做什么”

    “老夫人病了,下不了床,皇上恩典,让夫人进宫探望女儿,她不敢不来,所以让我顶着她名份来了。军爷求求您,小姐在老太后身边当差,那里规矩最严,已经来晚了,再耽误时辰就怕见不到人了。”小玉慌忙解释,其实禁军根本听不进她的话,只是小玉提到小姐是储秀宫里老太后身边的宫女,禁军头目这才挥挥手放他们进去。

    “那好吧,你进去,赶车的留在这儿。”军爷指着荣庆说。

    荣庆一听急了,连忙向小玉使个眼色。小玉慌忙走到禁军头头面前,趁人不注意,将手中一只玉镯塞进对方手中,一边低声哀求:“军爷赶车的大爷从小看着小姐长大的,只想跟我进去,站在远处瞧一眼。”

    “这……这怕不好办。”禁军手中接过了小玉塞给他的玉镯,仍然不肯放荣庆进去。正僵持着,一名中年太监向他们走过来。此人是茶水章的老兄弟。茶水章知道吟儿家里人今儿来探宫,怕她们不懂规矩,特意让他来这儿接应吟儿家里人。当他听见小玉提到吟儿的名字,连忙走过来问小玉:“你们是上官吟儿家的人”

    “是,我们是,公公您是”

    “我姓吴,我一位老兄弟让我来这儿接你们。”吴太监一笑。他显然和禁军头目很熟,边说边将禁军头头拉到一边,低声说了一通。禁军头头咧开大嘴笑笑,顺手将手镯塞进怀里,对小玉挥挥手,“算你造化,跟吴公公一块进去吧”

    小玉连声说谢地向禁军行了礼,一路来到豁口附近。一路连闯二关,荣庆心中不由得暗喜,想着一会儿便能见到吟儿,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加快。

    城墙豁口高大的门洞里,已经有好几家人隔着栏栅说话。吟儿早早到了,她站在豁口的栏栅内,心神不宁地望着外面,已望着家里人快点出现。木栏栅内外站着几名太监,监视着两边的人。

    小玉领着荣庆走到豁口,太监随意看一眼条子,便让小玉走进。荣庆跟在她身后也想往里走,让太监们挡在豁口外。小玉慌忙求对方,好话说了一萝筐,对方一句话将她顶回来,“别说是哑子,就是瞎子,没有皇上和老太后的特别恩准,任何男人也不得擅闯皇宫禁地。”

    小玉知道再僵持下去,连她自己也见不了小姐,她看一眼荣庆,示意他留在这儿,她先进去见小姐。荣庆非常沮丧,眼看过了二关,最后却被拦在外面,看眼前这架势,他有三头六臂也没用。他站在那儿,心想说不定能从这儿远远看见吟儿,对于他,哪怕看她一眼也值了。

    趴在城门栏栅边的吟儿看见小玉,慌忙向她招招手:“小玉姑娘”

    “小姐”小玉一眼认出吟儿,慌忙走到她身边,隔着栏栅,话没出口眼圈先红了。

    荣庆远远站在那片空地上,伸着脖子,远远盯着吟儿,两个月不见面,她似乎长得更漂亮了。她穿一身宫服,打扮得非常大方得体。他看见她,她却没看见他。远远看去,只见她和小玉说话,说什么自然听不见,他埋怨小玉,她为什么不告诉吟儿他来了,此时正站在外面,也好让她看一眼自己啊他越是想吟儿看他,吟儿越是不看他。她只要一抬头,他就在她的视线内,偏偏她只顾和小玉说话,眼皮都不抬一下。他气得在心里骂小玉,这丫头一点也不懂事,难道他跟她来这儿,就为站在这儿看她跟小姐说话他焦急万分,既不敢出声,更不敢挪步,只能站在原地,一会儿伸脖子,一会儿踞起脚跟,竭力想引起吟儿那边注意。

    突然,吟儿抬起眼,远远向他这边看来。从她表情看,她显然很惊讶。她目光一落到他身上便再也不动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两人视线终于碰上。短短两个月,对她和他来说,比两年甚至二十年还要长。那道木头栏栅将他俩隔开,他们脚下的地和头上的天空却是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啊他们深爱着对方,却不敢跨越一步,活生生地咽下这比死别更为痛楚的生离之苦。对她和他,他们唯一的选择是等。这是一种没有尽头的等,一种无可奈何的等,不是在等待中获得重生,便是在这等待中毁灭。

    吟儿远远盯着荣庆,尽管他在脸上抹了尘土,头上顶着破毡帽,身上裹着粗布短衫,看上去挺像个赶车的大爷,但她一眼便认出他。看见他站在豁口边的空地上,她惊讶地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四周全是宗人府的太监,还有在城外走动的卫士,本能的理智提醒她,他这样做太危险了。为了他的安全,她不敢再看他,可眼睛却不听使唤,他像一块磁铁,牢牢地吸引住她的目光。

    荣庆望着吟儿,心里非常难过。他使劲捏着手指,扯得指关节发出哗剥的响声,在心里恶狠狠地骂自己,他一个堂堂大丈夫,竟然连自己最心爱的恋人如果算上他俩那天在她家拜天地,她实际已是他妻子也无法保护,他实在不配做个男人啊

    两名卫士同时大叫着向荣庆冲过来,二话不说将他押走。原来荣庆盯着吟儿,竟忘了这儿是宫中禁地,他想再看得清楚些,身不由己地向前跨了一步,犯了这儿的规矩。

    吟儿呆呆地站在那儿,眼睁睁瞅着锦衣卫士将荣庆拉走,心里顿时一沉,低声埋怨小玉不该带他来这儿。小玉说他实在太想小姐了,她要不答应他,他会记恨她一辈子。

    吟儿低下头半天不说话,心想荣庆不知道宫中的威严,如果有了自己这两个月的经历,他一定不会干出这种蠢事。她何尝不想他来,只是这儿的环境太凶险。进宫第一天倩儿被抬出去的情景立即浮现在她眼前。她被人乱棍打死,就因为她在衣箱里藏了一条男人用的汗巾,不知是她入宫前从家里带到宫中的,还是出自别处,她不肯说,就为这点小事白白丢了一条命啊

    小玉见小姐不吭声,知道她为荣庆的事担心,正想换个话题,说她很快要离开她们家,回河北老家乡下,以后再也没机会见她了。站在豁口内的太监突然直起嗓门大叫:“探宫时间到。”这一声吆喝,站在豁口里的人慌忙隔着栏栅分开,小玉只得依依不舍跟吟儿互相道别。

    小玉随着其他探宫的亲属一起离开了豁口。人差不多走空了,吟儿却仍然站在原地,两眼盯着荣庆原先站过的地方发呆。她担心他被卫士带走后会遇到麻烦,万一被人识破他乔装哑巴和赶车人,后果不堪设想。

    “姑娘该走人了。”一名清场的内廷太监走到她身边轻声提醒着,她这才从沉思中猛然醒来,慌忙转身向承光门走去。

    第五章 深宫夜雨

    荣庆为了能见到吟儿,参加了皇家护军。当他随护军驻守在南苑行宫,听说护军要调去承德,他不顾一切地逃跑了,吟儿被秀子折磨得死去活来,她忍辱负重,为了荣庆活下去,一个凄风苦雨的深夜她梦见,逃出军营的荣庆突然闯入宫中来看她,结果荣庆死于禁军刀箭之下。然而

    回到家,荣庆激动得一夜没合眼。这么多天来,他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人们都说宫门深似海,他这回算领教了。家属进宫探望宫女,比见关在牢房里的犯人还难,他好不容易装作哑巴一连闯了二关,最终还是被禁军护卫远远挡在城墙边的豁口外。要不是城墙豁口两边元遮无拦,要不是探宫的人在屋里说话,他肯定连瞅吟儿一眼的机会也没有。想到那两个气势汹汹的皇家卫士,他顿时冒出个念头:要是我能进皇宫当卫士,不也有机会见到吟儿

    二舅和父亲一直想让他当护军,他不肯,现在看这是唯一接近吟儿的机会。皇宫中的禁军卫士也是从各路护军营中挑出来的,自然都是武功高强的,他想自己能跟二舅学出一身好本领,他们叶赫家是正黄旗的人,将来说不准也有机会调进皇城中当差,再说二舅本人就是大清门的蓝翎侍卫,这可是个不小的职位,能说得上话。因此只要舅舅肯帮忙推荐,这是完全可能的。对先前怎么从没想到这点,竟然忘了二舅是他进宫当差最好的搭桥人。

    自那次探宫远远见了吟儿一面,一向对当护军不热心的荣庆突然来劲了,通过舅舅到南苑健锐左营当了厂名护军。父母亲以为时间一长,他对吟儿渐渐收了心,心里自然高兴,都感激二舅帮了大忙。

    南苑是历代皇家的狩猎行宫,出永定门往南走六七十里地便到了。那天一大早,荣庆和二舅一路骑着两匹快马,跑了一个多时辰即3小时便到了。一路上,二舅再三叮嘱他,军营不比家里,营有营规。军有军法,可不是闹着玩的:“少爷脾气在那儿一子儿不值。官儿大一级,就得听人家的”

    两人边走边说话,过了一道土岗,便看见远处一大片红墙碧瓦,四下空无人迹。恩海看出外甥情绪不高,并不理他,领着他向高大的宫墙走去。宫墙边有一扇偏门大开着,有个护军站在那儿。哨兵看见荣庆和恩海,向营内的人通报了,下一会儿只见一个领催带着七、八个护军走出偏门。领催在军中的职务大约相当于现在的排长。这位名叫元六的领催身材高大,长得一脸横肉,他曾经是恩海的手下,得知恩将军今儿要来,特意在这儿迎候。他一见荣庆二舅,立即笑着咧开那张阔扁的大嘴,恭恭敬敬地迎上去叫一声:“恩老爷”

    恩海看一眼元六,一边点头一边轻轻哼了一声,然后将手中的缓绳递到对方手中,这才不慌不忙地下了马。

    “庆儿元领催就是你顶头上司。”二舅指着元六告诉荣庆。

    “元领催。”荣庆慌忙抱拳行礼……

    元六领着甥舅俩走进军营。元六边走边打量着荣庆,见他一身衣着非常考究,人长得也清秀白净,一看就知道从小娇惯,没吃过什么苦头,心想怪不得恩老爷前些日子就让人带话给他,要他好好调教这位荣少爷。

    “就是他”元六悄悄地问恩海。

    “他可是个犟脾气。”恩海点点头,在他耳边小声说,“往后你得多费心照应了。”

    “恩爷您把心放肚里,到我元六手里,就是块生铁疙瘩,也得变成神条儿面。”元六自信地笑笑。

    恩海将荣庆交给元六便回京城了。

    荣庆随元六进了“棚”。所谓“棚”就是军人的营房,一间大屋,两边一溜的火炕,住着二十来人,领头的元六也跟他们住一起。天不亮牛角号一吹,当兵的全爬起来,到演兵场上练武功,操练队列。下午一过,晚饭后到天黑前这段时间,北京人称之为“后蹬儿”,那些老兵油子便躲在棚里赌钱,也有人跑到几里外的乡下找婆娘睡觉。

    每逢这个时候,眼望着空旷的行宫中大片大片楼台亭阁,荣庆觉得无聊透了,心想既然当皇家护军,不留在京城,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干啥。在他看来所谓的护军,自然是保卫皇上和朝廷,应该驻守在皇上住的地方。例如皇宫、北海,中南海和景山,再就是颐和园,还有被洋人放火烧了的圆明园。这些地方离城里都要比眼前这地方近得多,再说南苑是皇上秋天打猎的地方,太后和皇后皇妃们根本不会上这儿来。女眷们不来,宫女妈妈们自然也不会来,因此想要在这座荒郊野岭的行宫中见到吟儿是不可能的。荣庆越想越觉得上了当。当初二舅答应让他当皇家禁军,而不是跑到乡下来守这片空房子。

    在这儿住了不到半个月,上面下了命令,健锐左营要调防。听到这个消息荣庆激动得不行,以为一定会调到皇上住的京城里去,没想到他们不但不去京城,反而调防到更远的承德避暑山庄,荣庆急得不行,立即找到元六,说他不能随部队去承德。

    “你小子想得倒美”元六瞪着一双牛眼对荣庆吼起来,“老话儿怎么说来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上头让你上哪儿就上哪儿,别说叫你上承德,就是让你跳火坑也不许皱眉头,何况开往承德的事,是奉御前领侍卫大臣传的皇上口谕”“咱们是禁军,就该护卫皇城、护卫两宫呀。上承德干什么去”荣庆愣愣地问。

    “北京是宫,承德也是宫。废什么话呀”

    “我不去”

    “嗬嗬,有叫板的了”元六没想到他敢跟自己顶嘴,故意逗他,“我这两天儿耳背,没听见”

    “我不去承德”荣庆倔犟地挺着脖子又说了一声。话音刚落地,元六便上前狠狠给他一记耳光。荣庆长这么大,从没给人打过,只觉得脸上一片热辣辣的,两眼直冒金花。他愤怒地冲到元六面前想动手,站在元六身后早有准备的几名禁军没等他动手,一起上前将他按在地上。元六大叫一声:“传军法”禁军们立即褪下荣庆的裤子,一名禁军举起军棍看一眼元六,小声问打多少棍。

    “直到叫饶了算。”荣庆是恩老爷外甥,元六本想意思一下,但想到恩老爷再三交待要好好调教这位从小娇惯的少爷,因此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元六这边话声一落地,那边军棍已经落在荣庆的皮肉上。

    荣庆趴在长条木凳上,双手死死抓住条凳的两条木腿,忍着一阵阵剧痛硬是不出声。开始他还觉着皮肉疼,后来只觉得屁股发麻,再后来几乎没知觉了。木棍打在他皮肉上发出闷闷的响声,耳边响着叫板的声音:“二十五,三十,三十五……”他觉得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最后他两眼一黑,什么也听不见了。

    半夜,荣庆让一泡尿憋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棚子里一片漆黑。他想下炕去撒尿,刚一翻身,这才觉得哪儿哪儿都疼得不行,特别屁股蛋更是碰不得。他咬着牙下了地,向棚子外边尿桶走去。裤子粘着屁股上的血肉,每走一步,伤口便传来一阵揪心的疼痛。元六这狗娘养的他一边挪着步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元六是二舅的部下,二舅让他关照我,他就是这么关照我的,再这样关照下去,这条命非送在他手里不可。

    他撒完尿,站在茅棚边望着四下黑乎乎的荒野,突然冒出逃走的念头。脑子里一浮出逃跑的想法,心顿时紧紧揪在一起。对绝不能跟着元六去承德那鬼都不生蛋的地方,人在京城,虽说见不到吟儿,但却能感到她的存在,隔着高大的皇城,他和她毕竟头上顶着同一块蓝天。去了几百里外的承德,那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他咬着牙,忍着伤痛,一拐一瘸地贴着营房墙根悄悄向北宫墙摸去,因为身子受了伤,走得特别慢,一顿饭功夫才走到南宫墙边。

    “哪一个”随着叫声,远处闪过两条人影。荣庆知道是查夜的岗哨,慌忙趴在墙边的草丛中一动不动。岗哨一边呛喝一边向他藏身处走来。他趴在地下,两眼盯着越走越近的岗哨,心想完了,要让他们抓回去,跑不了一顿毒打还不说,还可能连累二舅和家里人……突然,身边不远处草丛中“呼啦”一声蹿出一只野兔。二名禁军吓了一跳,盯着兔子消失的方向愣了半天神,这才转身走了。

    看见二名岗哨走远,荣庆心中暗喜,认为老天爷帮了他忙。他悄悄从地上爬起,贴着墙根向东走。前些天他就发现那边的宫墙比这边矮,而且残旧不全,有几处缺口堆着石料和砖块等着修,从那儿爬出去应该不成问题。

    他走了没多久,便觉身子特别疲软,脚下轻飘飘的吃不住劲儿。他扶着墙站在那儿喘气。迎着凉嗖嗖的夜风,脑子特别清醒,想到能从这儿逃回京城,不用跟元六他们去承德,心里立即生出一股劲儿,迈着大步向前方一处缺口走去。刚走到那儿,一条黑影突然站起。黑暗中响起闷闷的声音:“荣少爷你胆子也太大,竟敢当逃兵”

    一听那声音荣庆顿时傻了,真叫冤家路窄,偏偏是元六。他站在那儿堵住荣庆去路。

    “……”荣庆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

    “这才一顿竹笋炖肉,您就不辞而别了不够意思呀”元六嘴里说着俏皮话,脸上却非常严肃,“你想往哪儿跑你想过没有,你能逃到天上去不成就算你逃得了,谁敢窝藏一个逃兵”

    “我……我哪儿也不去,我回家……”

    “哈哈哈……”元六听后大笑,“回家回家也没你的香饽饽。不论你是回自己家还是你舅老爷家,咱俩打个赌,不到天亮,就有人把你送回来”

    “你……你胡说”荣庆从没想到这一层,嘴上硬,心里却暗自发慌。

    “元六说话,从来有板有眼。跟你实话实说,你就是你舅爷送来的,你爸爸托咐的他们二位叫我杀杀你的性子。你要识时务,乖乖跟我回去。”

    “要是不回去呢”荣庆低声说,口气比先前软多了。

    “那也随你意。今儿我元六绝不拦你。”元六双手抱在前胸,不动声色地笑笑,“叫我说,那叫瞎掰。狗肉不上桌。你少爷坯子,就不是这个材料儿走吧走吧,回家眯着吧。天打雷轰我顶着,省得跟你生不完的气。”

    荣庆原以为他一定会抓住他,又叫又骂地往回拖,没想对方一副不管不问的模样,反倒一时没了主意。“走啊”元六一边推他一边说,“走吧走吧该提笼子提宠子,该架鸟架鸟。别跟我这起腻了”荣庆瞅着眼面前宫墙边的缺口,只要他抬腿爬过这儿,他就自由了。荣庆看一眼元六,见对方一脸的不在乎,他也就顾不得许多,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一咬牙,一跺脚翻过墙边的缺口跑了。

    早上卯辰之交,吟儿正在回廊上和几名宫女擦着雕花围栏,听见一名太监大声叫着“老佛爷起驾”他这一声叫,站在大殿外丹挥上的太监立即跟着叫,于是站在宫门内外等着送驾的太监们也都叫起来,宫里宫外响起一片呼应声,那叫声是何等威风啊。

    吟儿和宫女们一听这声音,知道老太后要上南边的养心殿接见朝臣,慌忙在慈禧太后经过的地方跪下。不等那此起彼伏呼声落下,大殿里便走出许多宫女太监,一字排开在两边。尽管姑姑再三交待老佛爷起驾时她们要老老实实跪在地下,不许抬头,不许东张西望,但吟儿和那些新来的宫女一样,禁不住的生出好奇心。就在她跪下的一瞬间,她看见一只杏黄铯华盖在人群上面晃动,华盖下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女人在众人簇拥下走下台阶。

    吟儿和宫女,太监们跪在地下,嘴里一起喊着“老佛爷吉祥”老太后的銮驾仪仗从吟儿面前走过时,响起一片脚步声。她虽不敢抬头,却竭力以眼角的余光偷愉瞅着那一双双脚,其中有太监的黑底靴,有宫女的软底鞋,她在这许多双鞋中发现了一双与众不同的花盆底鞋。这种鞋底像个花盆,白色,足有三寸高,鞋面上绣着漂亮的花纹,鞋头镶着一颗硕大的珍珠。在一阵阵脚步声中,在衣裙拂地扬起一片细细的尘土里,她立即认出那这双鞋子的主人便是这座皇宫至高无上的女主人,连万岁爷也得听她的。

    吟儿趴在地下,两眼紧盯着那双尊贵的花盆鞋,它在长裙下擦地而过,很快被其他人衣服的下摆挡住。来这儿近三个月,她不止一次地跪在地下见过这双尊贵的鞋,却从没有见过这双鞋的主人真正的面目。

    吟儿不止一次对平儿说过,说她来这儿快三个月了,竟然从没见过老佛爷究竟长得啥模样儿。“这不奇怪。不用说你来了三个月,我来了一年了,也只远远见过她几回。”尽管平儿说一点也不奇怪,但吟儿总觉得既在这儿当差,伺候老佛爷,连她的面也见不到,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儿。

    原先吟儿一心想着是早早离开皇宫,从来没想到见不见老佛爷的事,可时间一长,当她知道自己不做满七年是不可能离开这几时,心里反倒生出一种心思,渴望见到这位大清国位极权尊的太后,按宫中太监和宫女们的称呼,便是“老佛爷”或“老祖宗”了。人就这么怪,尽管她在这儿一天也不想呆下去,但只要呆在这儿,那种不甘人后的要强劲儿便会冒出来。想起平日那些伺寝的,管换衣的,包括敬烟的秀子姑姑在内,一个个神气活现,觉得比人高三分。说到底,不就因为这些人是老太后的贴身宫女,沾了老佛爷光,她们自己觉得尊贵,别人也用敬服的眼光看她们,时间一长,自然就觉得比别人高出许多来。她自信只要自己有机会,她绝不会比那些人差,其中也包括秀子在内。为此,她暗中下决心,一定要学好敬烟的本事,等秀子一定,用不了二、三年,她准能伺候上老佛爷:。

    慈禧在一大帮人簇拥下出了储秀宫,平儿立即领着吟儿等宫女们进了体和殿。这时,两个太监抬着一筐新鲜水果走进来,于是宫女们立即忙开了。她们拖出桌下,墙角和窗边的透花瓷钵。瓷钵是特制的,形状有些像铜鼎,里面放着佛手,香蕉和菠萝等水果。

    吟儿跟其他宫女一起,手脚麻利地将瓷缸里的旧果子取出,再将筐里的新鲜水果放进去,然后将瓷盆放回原处。这就叫“换缸”。刚开始换缸时,吟儿发现瓷缸中的水果动都没动过,为什么隔一阵子就要换上新鲜果子“那么多果子,怎么也吃不完啊。”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换缸。平儿听了忍不住想笑,这才告诉她,缸中的那果子不是让人吃的,是用来意殿用的。老佛爷不喜欢点火薰香,愿意用果子香味除掉其他杂味儿。

    “怪不得老佛爷柱的地方都有一股特别的香味儿。”吟儿恍然大悟。

    “按我们的话,这就是储秀宫的味儿。”平儿比吟儿早一年进宫,年岁也大一年,处处显得像个姐姐。

    换了缸,吟儿和平儿走出体和殿向下房走去,吟儿见四下无人,这才悄声问道:“平姐姐,你说秀子姑姑会不会抓住我去茶房的事不放,告到上面,说我冲撞了老佛爷的汤水”

    “我看不会,真要想告你早就告了。”

    “我也这么想的,要不家里人来看我,她没拦我,还亲自帮我梳头呢。”吟儿还告诉平儿,说她们家里人头一次探宫,章叔特意找人在宫外接应她们家里人。

    “茶水章是个好人,心地特别善。”

    “谁给他起这么个绰号”

    “宫里头好多人都有绰号,譬如给皇上剃头的黄叔叫剃头黄,李总管绰号叫佛见喜,小回回叫萝卜头,差不多人人都有。”两人一路说笑着回到下房,刚歇下脚,秀子派人叫吟儿去替她打水洗澡。

    吟儿连声说知道了,元奈地从炕边站起。

    “快去吧。你得想办法讨秀姑姑好,处处哄着她高兴,她让你做什么你就精心去做,反正她已经二十一了,早晚要离开这儿。只要她高兴,她就不会坏你的事,你说是不是”平儿轻声叮嘱她。

    宫女的洗澡房分里外两间,里间是姑姑辈们用的,外间是一般宫女洗澡的地方。宫中规定,凡老佛爷贴身宫女,冬天半个月洗一次,春秋五天一次,夏天则每天洗一次,其他宫女和老妈子按上例减半,秀子是贴身宫女,眼下是夏未秋初,二天洗一次是免不了的。

    吟儿与另一名宫女抬着一桶热水走进里间,将热水倒了一大半在木盆内,留了小半桶热水。另一名宫女离开后,吟儿将事先准备的凉水掺进热水里,用手试着水温,直到她认为合适了,在澡盆边的方凳上放好了毛巾肥皂,然后走到外屋,请秀子迸屋洗澡。

    秀子掀起门帘进去后,吟儿又替对方准备好换洗衣服,还有梳子,粉扑和剪刀之类的用品,在门外等着。秀姑姑洗好了,一声吆喝,她就得隔着门帘将衣服递进去,然后再替她梳头剪脚。等了老半天,也不见秀子出声,她正疑惑,秀子突然挑起门帘,光着身子走出来。

    吟儿两眼一亮,心里顿时陷入慌乱。从小长这么大,她头一次看见其他年轻女人的胴体。过去侍候秀子洗澡,她总穿好衣服再出来,不在她面前赤身捰体,更不会毫无顾忌地光着身子走来走去。望着秀子丰满匀称的捰体,她本能地低下头,觉得非常羞耻,觉得秀姑姑太放肆,不该当着她一个没结婚的姑娘面毫无掩饰地暴露出女性的隐秘处。

    “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丑怪,连看都不敢看我”秀子故意问,似乎看出吟儿的心思,她用干毛巾擦身上的水,一边在木榻边坐下。

    “姑姑看您说到哪儿去了,您这身材不肥不瘦……”吟儿吓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连忙夸起对方,同时拿起外衣披在对方肩上。

    “什么时候也学会玩嘴皮子”秀子不屑地一笑,抖了抖衣服,接过内衣内裤不慌不忙地穿着。

    吟儿背过脸呆呆地站在那儿,心里仍在想着刚才的情景。秀子的捰体给她印象太深了。平时衣服遮着看不出,没想姑姑光着身于那么好看,高高的胸脯,细细的腰,浑圆的屁股白嫩白嫩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特别她乳峰上透着两颗熟透的樱桃般的乳头,连女人看了都心跳……不知羞的东西,我怎么尽想这种事吟儿截断思路,在心里骂自己。

    “好了,你可以转过脸了。”秀子穿好衣服,在木榻上坐下,用剪刀剪起脚趾甲:“别那么正经儿了,你也是个女人,难道连自己光屁股什么样儿也没见过”

    吟儿被她这一说反倒脸红了,好像是她光着身子被对方瞅见了,她走到秀子面前,讨好他说:“姑姑我替你修脚趾甲。”

    “好吧。”秀子犹豫片刻,将剪刀递给吟儿。

    吟儿蹲在地下,将秀子的脚捧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替对方剪起脚趾甲。她耐心地剪好脚趾甲,再用小挫子慢慢挫着趾甲上的毛边。她修好秀子一只脚,又将另一只脚抱在怀里。

    “吟儿,”秀子抬起那只修好趾甲的脚,不无满意他说,“看看我这双脚,长得好不好</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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