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亲爱的玛格丽特,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一直到他走出房门,亨利都在嘟囔着诸如此类的话。

    好在亨利的苦日子并没有持续很多天,更让他高兴的是,第二天晚饭前,他就收到了来自玛格丽特公主的那封信。

    信纸上只有一句话,“今晚九点之前沿着干树街到河畔广场,我的马车在等你。”

    那么亨利七点半就必须开始梳洗打扮了,夜晚的巴黎,对于胡格诺派的王位继承人来说,永远存在着某种不安定因素的,即便他只是去约会。

    其实奥尔通早已把贝亚恩亲王夜晚出门的衣服准备好了,这套外观上平淡无奇的紧身衣是特制的,在所有的重要部位都内衬了锁子甲,这些轻巧的钢制小锁环也许能够救穿着者的性命。亨利套上紧身衣和紧身长裤,穿上一双直拉到大腿的长筒靴,戴上一顶没有羽毛和宝石的黑丝绒无边小帽,最后披上一件夜间穿的披风,把那把他几乎从不离身的匕首别到腰间。

    “今晚我要去孔代亲王那里,”亨利吩咐道,“奥尔通,你不用跟着我了。”

    亨利随后用同样的理由向纳瓦尔女王提前道了晚安,紧接着就离开了卢浮宫。他其实不知道干树街的具体方位,但直到离开卢浮宫很远了,他才向路边的一家旅店的店主询问,那人说,他已经在干树街上了。

    这是个好兆头,亨利兴冲冲的顺着干树街走下去,到达河畔广场的时候,才刚刚八点半。由于他确实是早到了,约定中的马车并没有出现。

    亨利在广场上转悠着,小心翼翼的使自己和遇到的任何路人都保持一定距离,很快他就听到了马车由远及近的声音。

    亨利认识那两个跑在马车前、举着火把开道的侍从,那两人也看到他了,于是马车在他面前停下,两个侍从毕恭毕敬的请他上车。

    亨利一直看着车窗外的建筑物,他觉得马车是在兜圈子,但没过多久,马车就在一幢独立的小楼前停了下来,亨利注意到,这别致的建筑位于两条街的交汇处,这就意味着,它可能在另一条街上也有同样的一个门。

    沿着昏暗的楼梯走上去,推开一扇虚掩着的门,亨利就听到了玛格丽特兴致勃勃的声音,“很好,亲爱的,你的速度很快,现在还不到九点。”

    “我早就急不可耐了,”亨利一边回答,一边谨慎的打量着这间屋子,他站在唯一的出口,眼前的陈设甚至比卢浮宫里玛格丽特公主房间的前厅里要更豪华一些。

    地面上铺着颜色鲜艳的大马士革地毯,压在地毯上的是雕工精美的胡桃木圆桌以及配套的胡桃木皮椅,圆桌上除了插着原蜡的镀金烛台之外,放着一个用来盛放面包的篓子,是用镀金的银丝编制的,上面还装饰着镀金的小动物。靠墙的餐具柜上有整套银餐具,从酒壶到大汤盆,应有尽有,此外,一只雕花的大银水壶占据了特别显眼,水壶的两只把手,是两只镀金的狮子。

    墙面的装饰也足够华丽,虽然室内的烛火有些昏暗,亨利还是看清楚,一面墙上挂着彩绘镀金墙面皮革,另两面墙上都是大尺幅的壁毯,在壁毯上,还悬挂着油画以及镶嵌着金框的镜子。

    吉洛纳站在屋子的一角,亨利看到,在侍女的身后,有一扇小小的门,同样是虚掩着,但他仿佛闻到,有若有若无的香气从里面飘散出来。

    与此同时,吉洛纳把身体挪动了一下,露出那扇小门,亨利看都没再看侍女一眼,直接就走过去,推开那扇门。

    门内雾气缭绕,夹杂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在最初的一瞬间,亨利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来到了天堂,但随即他就看清了隐藏在雾气之后的,宽大的大理石浴缸以及浴缸里的人。

    亨利立刻动手,麻利的把自己扒光。玛格丽特正趴在浴缸的边沿,笑嘻嘻的看着他,“我已经洗好了,亨利,你确定你是想洗个澡么?”

    亨利想要的当然不只是洗澡。但对于来自于穷乡僻壤且习惯于简朴的贝亚恩人来说,这样奢侈而且香艳的沐浴体验当然也是前所未有的。因而当他看到玛格丽特作势要站起来的时候,他立刻盯住了她。

    “亲爱的,”亨利的语气里夹杂着威胁的意味,“乖乖的,在那里不要乱动。”

    于是玛格丽特就只能拽过水里的那条菲立兹细布浴巾,把关键部位都遮挡起来。但亨利以一种极其敏捷的姿势跨进浴缸之后,立刻就来抢那唯一的浴巾。

    “亲爱的玛格丽特,”他说,“你已经洗好了,而我还需要洗澡呢。”

    这一次玛格丽特要快一点儿,她已经把那条浴巾裹在自己身上了,在轻巧的按住亨利伸过来的手之后,她笑问,“亨利,你难道一直是自己洗澡的?”

    亨利知趣的靠在浴缸边不动了,玛格丽特这才过去,用她用过的那块羊奶丁香香皂把这个男人从头到脚洗了一遍。

    “哦,玛格丽特,”亨利舒服的直哼哼,“你以前给别人洗过澡么?”

    其实玛格丽特洗过,她曾经照料过亨利四世和玛丽·德·美第奇的孩子们,这照料的内容当然也帮过给他们洗澡。

    这回忆使她不由自主的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然后她才回答,“怎么可能?”

    “好极了,”亨利说,“虽然我觉得能被你这样揉来搓去是人世间最舒服的享受,但我还是要对你说,这种事情以后还是交给侍女们去做吧。”

    “哦,得了,亨利,”玛格丽特宁愿装作没有听出亨利的好意,她弹了弹亨利的胸肌,“你愿意让侍女们欣赏你的身体,我还不愿意呢。”

    022 一整只烤野猪腿

    法兰西国王亨利四世诸多情妇中最著名的那一个,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这个时点还没有出生,虽然玛格丽特始终看不起这位年龄足以做她女儿的小姑娘,却还是不得不承认,加布里埃尔·德·埃斯特克曾经做过很多她压根儿不屑去做、却能征服亨利那桀骜不驯的灵魂的事情。

    也许世上真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情,所以玛格丽特现在也这么做了,其实对于曾经历经磨难的她来说,服侍一个人的生活起居,早已算不上什么了。

    而亨利确实很享受这种感觉,等玛格丽特给他洗完上半身之后,她发现他已经趴在浴缸的边沿,昏昏欲睡了。

    那么下半身就算了,玛格丽特把香皂扔回皂盒里,然后从浴缸里出来,重新拿了一条浴巾把自己擦干。

    亨利在这种情况下不会睡太沉的,玛格丽特还在擦干自己的长发,他就醒了,或者说他压根儿也没睡着,因为他自己又抓过那块香皂,洗了好一会儿,玛格丽特都坐在餐桌边喝茶了,他才从浴室里探出头来。

    “亲爱的,”亨利问,“接下来是吃宵夜么?你还有什么其他安排?”

    “吃完宵夜就没有了……”玛格丽特回答,她一扭头,就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亨利的造型宛如希腊神祗——这其实是婉转的说法,按照玛格丽特的认知,大概只有地中海沿岸地区的渔夫们才会像这样,只把一块亚麻布很随意的围在腰间。

    “哦,好极了,”亨利若无其事的挠挠头发,“那么该由我来安排了。”

    “你会安排什么?”玛格丽特笑着问。

    “睡觉,”亨利一边说,一边坐到桌边,“亲爱的,除了糖渍桔子,还有别的什么?”

    玛格丽特于是把一盘子奶酪焗蜗牛推到亨利面前,“尝尝这个?”

    亨利连吃了两只,才又问,“你这里没有什么肉类的食物么?”

    “也许有吧,”玛格丽特这才叫吉洛纳去厨房看看,侍女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整只烤野猪腿。

    结果亨利也只切了几小块肉吃掉,他倒是对玛格丽特收藏的那几瓶希腊库扎酒表示了极大的兴趣,一个人就喝了将近一整瓶。

    玛格丽特已经打过第一个哈欠了,确切的说,是亨利看到她打哈欠之后,立刻把她搂到怀中,凑上前来,口对口度了好几口库扎酒给她。

    玛格丽特差点儿呛住,亨利赶忙说,”清醒点儿,亲爱的,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呢。”

    “我先回卧室去了,”玛格丽特从亨利的怀中摆脱出来,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向卧室走。

    亨利急急忙忙跟上来,等玛格丽特坐在床沿上再看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的那块聊胜于无的亚麻布早已不知去向了。

    而卧室的门,也已经被他关上了。

    亨利一步步走向这如同落入陷阱的母鹿一般娇美而又毫无防范的猎物,可玛格丽特却还在挑逗他。

    “亲爱的亨利,”她说,“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你的紧身衣和匕首可都还在浴室里呢,如果遇到什么刺客之类的,我可保护不了你。”

    “我宁愿被刺死也不愿现在停下来,”亨利以一个山里人特有的敏捷和矫健扑了上来,玛格丽特的新睡衣又一次面临阵亡的命运,谁叫它的主人刚才出言不逊呢?

    玛格丽特一直认为希腊库扎酒算不上一种烈酒,但这个晚上她切实感受到了它的威力。亨利的全部战斗力似乎都被酒精激发了出来,从一开始,他就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势掌控着全局。

    玛格丽特很快就难以招架了,从身体内部奔涌而出的海浪绵延不绝的侵蚀着她残存的意识,在她主动做出反抗之前,就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

    这其实算得上玛格丽特的杀手锏,只不过被过早的甩了出来。分散注意力确实是可以延长身体对于某些刺激的耐受能力,但这仅仅是暂时的。

    然而要命的是,玛格丽特的思维其实还停留在这张床上,她几乎要把亨利认定为是“她所经历过之中最强大的”,没有之一,这是多么美妙的意外收获啊!或者说,玛格丽特曾经错失的不仅仅是一顶王冠,还包括一个床第之间的绝佳对手。

    当然,这只是玛格丽特的想法而已。对于亨利来说,身下的这个女子要成为他的对手,大约还要再好好历练一番,因为当他感受到她第一次丢盔弃甲的时候,他的漫漫征途才刚刚走到一半呢。

    好在玛格丽特也并非这么轻易言败的,从丢盔弃甲到重整旗鼓,她不过只用了十几秒钟,更何况她还是具备作为防守方的绝对优势呢?

    于是战争回到了原点,而且进攻方稍微的处于下风。这正是玛格丽特需要的好机会,而她也确实抓住了这一机会。

    当亨利再一次吻玛格丽特的时候,她立刻行动了,在双方唇齿相触并且对方因为意乱情迷而丧失防备的时候,要想用舌尖探入对方的灵魂深处,其实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困难。

    即便动作有些生涩,但玛格丽特还是轻而易举的成功了,当然也因为亨利在发现了她的最初动机之后,选择了顺水推舟。于是玛格丽特再次品尝到了库扎酒的味道,而且很高兴的发现其中并没有夹杂烤肉味儿。

    在最困难的开始之后,剩余的就简单的多了。亨利的热情已经被完全点燃并且达到最高温度,玛格丽特的每一个小动作,都有可能导致最终的爆发。

    这其实是玛格丽特曾经乐此不疲的事情,因此她更知道,如何在呼吸之间控制自己的身体,因而在亨利的喘息越来越沉闷的同时,玛格丽特所取得的优势也正在逐步扩大。

    亨利还是顽强抵抗了许久,以至于玛格丽特一度认为她有没有取胜的希望了。可就在这时,战局却发生了决定性的反转,或者说,终于轮到亨利缴枪投降了。

    这就是男性和女性的区别了,但亨利虽然是缴了枪,却绝没有投降。玛格丽特没有忘记他上一次的要求,正当亨利带着满意的表情极其舒坦的躺在床上诉说着他对她的满腔爱意的同时,他也许正在酝酿着另一次的进攻。

    亨利果然很快就卷土重来了,至于玛格丽特精心构筑的防线是否能经得起这再一轮的进攻,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对于这样一个战火纷飞的夜晚,再多的描述也不足以描写床单之上的热烈。一个很好的证明是,第二天早上,两个人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玛格丽特甚至不记得昨夜是何时睡着的,不过到了早上,她确实是被亨利吻醒的,等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才发现他又已经穿戴整齐了。

    事实证明,亨利就像某些夜行动物一样,会因为对白天产生恐惧而恢复他应有的谨慎。“亲爱的玛格丽特,”他问道,“现在九点多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卢浮宫了?”

    玛格丽特立刻把眼睛合上了,“下午再回去吧。”她确实浑身酸痛,很想多睡一会儿。

    然后她才清醒过来,亨利大约以为她是借了这所房子来约会的吧。于是她闭着眼睛笑了一下,“亨利,这所房子是我的,所有的仆人都是忠诚的,你就放心的留下来吧。”

    结果玛格丽特很快听到亨利躺下的声音,紧接着他的胳膊又伸过来环住她了,他把脸埋到她的肩窝里,一边吻她的发丝,一边嘟囔着,“亲爱的,是你叫我留下来的。”

    那么这一个上午肯定是要被浪费了的,不过大概是因为两人都没有吃早餐的原因,到了中午,他们不得不坐到午餐的餐桌边了。

    玛格丽特料定亨利一定会问她点儿什么,于是耐心的等着,果然,亨利一剔完白斑狗鱼的刺,就问道,“亲爱的玛格丽特,你是说这所房子是你的么?”

    “当然,”玛格丽特露出了骄傲的笑容,“包括仆人和家具,都是完全属于我的。”

    “上帝啊,”亨利立刻感叹道,“亲爱的,我从未想过你这么富有。”

    “这没什么,亨利,”玛格丽特轻松的笑着,“我们大概不能带走所有的仆人,但我保证很快你就会天天享用这些家具了。”

    亨利大概没有完全领会这句话的意思,因而他只是笑了一下,就继续吃他的鱼,而玛格丽特却想到了另外的事情。

    “亨利,你必须要承担一项任务,”玛格丽特很满意的看着亨利迟疑着放下刀叉,才继续说道,“我要你安排人手到我这里来捆扎所有的家具,在我们结婚之前,所有的行李都要起运前往纳瓦尔。”

    亨利明显犹豫着,等玛格丽特吃掉了一小块米兰奶酪,才听到他又说,“我们婚后当然是要回波城的……不过……亲爱的玛格丽特,我觉得你没必要如此着急。”

    亨利当然不会像玛格丽特一样认识到他们面临着多么大的危险,于是玛格丽特不得不引导他去认识。她问亨利,“亲爱的,你为什么到巴黎来?”

    “那还用说么?”对于这个问题,亨利理应不假思索的,“当然是为了娶你。”

    “那么既然你已经娶到了玛格丽特,达到了你的目的,为什么不抓紧离开巴黎呢?”

    亨利并不傻,也许他会在这样的温柔乡里丧失警惕,但玛格丽特第二次重复这个问题,已足以让他认识到他确实应该对此有所准备。

    “亲爱的玛格丽特,”他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你是在提醒我,要在婚礼之前要做好返回纳瓦尔的准备么?”

    玛格丽特无声的点了点头。

    “我们结婚之后立刻动身么?”亨利又问。

    玛格丽特依旧点头。

    “查理九世国王陛下那么喜爱你,他不会同意的吧?”亨利连续抛出了第三个问题。

    “到那时候,大约也不需要他的同意了,”玛格丽特低声回答。

    这次轮到亨利沉默了,一直等他把整条鱼吃完,似乎才下定决心问最重要的那个问题。

    “亲爱的玛格丽特,”他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玛格丽特没有立刻回答,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亨利,我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而已。”

    “随便你怎么说,”亨利马上回答,“把你内心的疑惑和犹豫都告诉我吧。”

    玛格丽特却还在犹豫,直到那杯酒都快喝完了,她才又问道,“亨利,我是谁?”

    “玛格丽特,你是我的未婚妻,”亨利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立刻给出了回答。

    “那只是对于你来说,”玛格丽特笑了一下,“你知道某些人把我当做什么?”

    “什么人?”亨利问。

    “天主教徒们,比如……”玛格丽特停顿了一下,“吉兹公爵。”

    亨利的脸上闪过一道阴云,他没有回答。

    玛格丽特于是继续说下去,“他们把我当做诱饵,把巴黎当做捕鼠笼子……”

    亨利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几乎是吼出了下面这句话,“那么所有的胡格诺都是他们的猎物了。”

    “确实有这个可能,”玛格丽特平静的回答。

    然后她又问,“亨利,你相信么?”

    “我相信,”亨利也恢复了平静。他已经意识到,玛格丽特所说的这些,与其说是透露秘密,到不如说基本是猜测,于是他正色回答道,“亲爱的,你放心,我会安排好所有的事,等我们一结婚,就动身返回波城。”

    玛格丽特这才展露出一个笑容,“亲爱的亨利,”她说,“让你的人过一段时间再来打包行李吧,在那之前,我会常常在这里等你的。”

    正是因为这句话,两人的谈话又由之前的严肃讨论转变为情人间的柔情蜜意了,亨利已经紧紧抓住了玛格丽特的手,然后把她拉到怀里吻着,“亲爱的,我什么时候可以再来?”

    “等我的通知吧,”既然是玛格丽特的房子,她确实有权决定一切。

    023 站队

    玛格丽特的义务只是把她所知道的事实用猜测的名义告诉亨利,剩下的事情,理所当然要留给未来的纳瓦尔和法兰西国王来完成。

    于是等到他们下一次在破钟街和蒂从街的那座小小的爱巢约会的时候,亨利就向玛格丽特报告了事情的最新进展。

    巴黎是充满诱惑的浮华之所,玛格丽特早已明白这一点,而现在,胡格诺的主要领导人也都感受到了同样的认识,正如亨利所说的那样,某些人几乎已经开始考虑常驻在法兰西的首都了。

    这说的当然就是海军元帅科利尼,查理九世国王对于这位他曾经悬赏十五万金埃居的敌人所展示出的盲目的推崇,从一开始到现在,不仅没有减弱,甚至还有加强的趋势。查理九世已经公开宣布从今后把指挥打仗的重任完全托付给他一个人。甚至就连元帅的女婿泰里尼,也受到国王非同一般的友爱,国王称这出身平凡的年轻人为兄弟,而且给了他明显超出安儒公爵、阿朗松公爵以及亨利的信任。

    战功赫赫的科利尼海军元帅在胡格诺派中的地位,其实并不逊于纳瓦尔女王,因此在他明确表示出对贝亚恩亲王的婚礼之后尽快返回纳瓦尔的意见的拒绝之后,举棋不定的人立刻多了起来。而元帅也随即抛出了就连纳瓦尔女王也难以拒绝的建议。

    众所周知的是,胡格诺们始终是在法兰西的边缘地区活动,因而科利尼元帅表示这一次,他有绝对的信心把新教的影响带入并且稳定在法兰西的核心地区,以期在这里与天主教派分庭抗礼。

    这实在是一个美妙的诱饵,几乎所有的胡格诺都心动了。以至于纳瓦尔女王也不得不当众否决了儿子的观点,虽然私下里她对他说,她会继续考虑这一问题的。

    因此与其说亨利是来向玛格丽特汇报情况的,到不如说他是来诉苦。年轻的王储当然期待着臣下们的支持,也许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人们对他的反对。

    “亨利,放心吧,”玛格丽特微笑着安慰自己的未婚夫,“你手下的那些胡格诺们早晚会认识到你的英明果断的。”

    “亲爱的玛格丽特,”亨利皱着眉,“你不会就这样凭空安慰我吧?”

    “那你想知道什么?”玛格丽特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

    亨利斜靠在床上,低头揉着太阳穴,过了一会儿,他才问,“你的国王哥哥为什么这样优待科利尼元帅?”

    这其实很简单,玛格丽特扭头一看,床头柜上放着一小筐巴旦杏,于是她拿过三个杏子,摆到亨利面前。

    “看这三个巴旦杏,亲爱的,”玛格丽特说,“假如这最小的一个是国王,中等大小的这个是科利尼元帅,而最大的那个是卡特琳娜王太后。”

    亨利没有立刻答应,但没用上一分钟,他就大声嚷道,“亲爱的,多谢你,我已经明白了。”

    “亨利,你明白了什么?”玛格丽特故意问。

    “查理九世陛下是打算借助海军元帅的力量,与王太后分庭抗礼吧?”亨利显得很得意。

    亨利果然还是一点就透,玛格丽特点了点头,“我的查理哥哥十岁登基,在过去的十年里,我那可敬的母亲几乎一直控制着他的一切行为、意志乃至愿望……”

    玛格丽特一边说,一边把杏子都扔回筐子里,然后躺到亨利身边,“亲爱的,你一定可以想象,国王陛下是多么渴望摆脱王太后的控制吧。”

    但亨利又皱起了眉头,“难道科利尼海军元帅的‘伟大计划’能够成为现实?”

    “哦,亨利,你以为卡特琳娜王太后会看不透国王的这点儿小伎俩,”玛格丽特冷笑了一声,

    “又或者你认为王太后会听任国王脱离她的控制?”

    “是我糊涂了,”亨利很快拍了拍脑袋,“亲爱的玛格丽特,在你身边我压根儿没办法专注思考。”

    “这样可不行,亨利,”玛格丽特轻松的笑着,“你还要和我过上一辈子呢。”

    “嗯……是的……”亨利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看,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的。”

    “你做了什么?”玛格丽特有些好奇。

    “至少我派人去调查了某些可能成为我们敌人的人的情况,”亨利回答,“到现在还有天主教方面的贵绅以庆祝吉兹先生婚礼的名义到巴黎来呢……”

    “而且绝大多数来巴黎的天主教贵绅们都没有回去,”玛格丽特微笑着帮亨利说了下半句话。

    “这就足够了,”亨利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并且把玛格丽特搂了过来,“亲爱的,我已经决定,即便他们每个人都不肯走,我们也要在婚后立即离开巴黎。”

    “女王陛下也应该会和我们一起走的,”玛格丽特想了想,“至于其他人,说实话,如果他们不走,可能对我们更加有利呢。”

    这是真的,玛格丽特并不指望纳瓦尔女王的手下们能悄无声息的做好离开巴黎的准备,那么,当天主教方面知道他们的猎物试图逃跑之后,也同样不可能不做出任何反应的。

    这才是玛格丽特所担忧的问题关键,但亨利显然不会这么担心,甚至当玛格丽特还在苦苦思索的同时,他的手指已然在她□的肩头游走了。

    亨利的手开始顺着睡衣敞开的宽大领口,滑向更深的深渊,可滑到一半,这只手却被隔着睡衣按住了。

    “亨利,”玛格丽特的语气有一丝焦急,这当然是她没有刻意去隐藏的缘故,“如果这所有让人担心的事情,最终什么都没发生,你会怪罪我么?”

    “唔……”亨利犹豫了一下,“亲爱的玛格丽特,其实我越来越觉得天主教徒不会放过胡格诺们的,我应该做的,只是感谢你提醒了我。”

    “我只是说如果……”玛格丽特又强调了一遍。

    “如果我娶的不是法兰西的公主,”亨利似乎完全没有听见玛格丽特的话,他只是继续说,“我说真的,亲爱的,我现在恐怕就会请求你和我一起私奔去波城算了。”

    “不过感谢上帝,”亨利一边说,一边用另一只手把玛格丽特抱得更紧了,“他让我知道,要想娶法兰西的公主确实有必要做好赴汤蹈火的准备。”

    显然这并非是玛格丽特所期待的回答,不过她也明白,没必要再追问下去了。此时最应该做的似乎只能是付诸于行动,于是她松了手,把手指插到亨利卷曲蓬松的短发里,再顺势去吻他。

    这是绝对的暗示,因而剩下的内容就更像是又一次真正的约会了。男女双方都算得上是床面运动上的佼佼者,当熟悉了彼此的习性和身体之外,他们理所当然的抓紧一切时机尽情享受对方。事实上,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对夫妻会发现他们越来越习惯于把种种政治上的难题留到床面来解决,而眼下,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美好的一天就这样理所当然的过去了,但在这一天之后,关于这一对儿情侣所期待的婚姻,虽然离玛格丽特所知道的婚期只剩下一个多月,事情的发展却还是扑朔迷离。

    首先是罗马的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最终明确拒绝特许这场天主教徒和胡格诺之间的联姻,这消息其实算不上出人意料,因而当它传遍了卢浮宫之后,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各方的反应。

    查理九世国王看起来并非是没有准备的,他即刻召见了波旁主教,这位法兰西天主教派的高级教士早就表示乐于为他的远房侄子主持婚礼,这一次,他显然也做出了令国王满意的答复。因为国王随后就宣布,他希望玛格丽特公主能在8月底之前嫁给贝亚恩亲王,他还下命令,让国王的管家弗朗索瓦·德·拉伊负责带领所有仆人,尽快准备好婚礼所需要的一切。

    纳瓦尔女王当然对查理九世国王的态度极其满意,她甚至表态说,愿意在结婚协议的嫁妆方面再做出一定的让步。事实上,当双方的谈判在国王的斡旋下重新开始之后,女王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上述的这些当然不会让玛格丽特担心,真正让她提心吊胆的新情况,正是由她自己一手造成的——曾经的玛格丽特是这场婚姻最强硬的反对者,因而相对来说,卡特琳娜王太后反到是始终在顺水推舟;而这一次,由于玛格丽特的态度转变,她的母亲似乎必须要做绝对反对的那一个了。

    卡特琳娜王太后是在国王的严辞逼迫下才坐回到谈判桌边的,因而她从一开始就声明了自己的观点:她不可能给这对新婚夫妇任何的祝福,即便新娘子是她的女儿,而且,除非国王用他自己的钱给他钟爱的妹妹支付嫁妆,王太后明确拒绝出钱,安儒公爵当然也听她的,很快他就表态不愿为嫁给胡格诺的妹妹支付嫁妆。

    虽然玛格丽特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但她发现自己又陷入了某种让人哭笑不得的境地——看起来她是能够与自己的丈夫幸福恩爱,与之对应的是,她似乎是没办法得到一位法兰西公主应有的嫁妆了。

    玛格丽特当然会向查理九世国王抱怨这种无奈的局面,她的哥哥却自有他的解决办法。

    “亲爱的玛尔戈,”国王说,“你指望我们的母亲,还不如指望你未来的婆婆,反正我很喜欢把自己当成罗慕路斯,我和他一样都是母狼的儿子。我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在嫁妆问题上,与纳瓦尔女王达成一致了,当然我还在说服阿朗松,如果他能帮我分担一些,我们一定能够给你一分儿像样的嫁妆了。”

    虽然阿朗松公爵继承的他的父亲和哥哥的遗产与安儒公爵一样多,但玛格丽特也压根儿没指望过他。不过,这一次,却是阿朗松公爵主动来找玛格丽特了。

    年轻的公爵的表情,仿佛他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弟弟了,但他一开口,就让姐姐吃了一惊。“亲爱的玛格丽特,”他得意洋洋的问,“你看起来并不能随心所欲的嫁给纳瓦尔的亨利了,那么,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答应我们的查理哥哥为你承担三分之一的嫁妆,你会感谢我么?”

    “我会感激你的,”玛格丽特能猜到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但还是立刻十分郑重的回答。

    “你难道不想问问我们亲爱的查理哥哥是如何使我改变主意的?”公爵皱了皱眉。

    “亲爱的弗朗索瓦,”玛格丽特故作天真的笑了笑,“你来不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的么?”

    “哦,是的,”阿朗松公爵居然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而且我希望你也能给出同样的承诺。”

    “说说看,”玛格丽特鼓励道。

    于是阿朗松公爵就说了,原来查理九世国王已然答应这个最小的弟弟,一旦有机会,一定帮他谋取一顶王冠,而假如是他和安儒公爵竞争的话,国王一定会帮他的。

    “我当然也愿意在这方面帮帮你,亲爱的弗朗索瓦,”玛格丽特会心的笑了,“只要你所期望的不是纳瓦尔的王冠。”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我很高兴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这倒是真的,玛格丽特一直觉得阿朗松公爵始终没能把任何一顶王冠戴到头上是有些遗憾,从这一点来说,也许早一点儿摆脱卡特琳娜王太后的控制会对他有好处。

    “亲爱的姐姐,”公爵用质疑的眼神盯着玛格丽特看了一会儿,才又说道,“请相信我一直是爱你的,但我也需要为自己的未来考虑。”

    玛格丽特无意去争辩什么,她只是点了点头,“弗朗索瓦,我完全相信你。”

    阿朗松公爵至少从表面上看是满意了,“好吧,亲爱的姐姐,”他一边咕哝着一边凑上来吻了吻玛格丽特的脸颊,“祝你幸福愉快。”

    玛格丽特又感谢了他一次。事实上,即便阿朗松公爵这次是帮上了忙,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玛格丽特那尴尬的嫁妆,不仅比不上她那嫁做西班牙王后的大姐伊丽莎白,甚至还比不上吉兹公爵夫人,这显然是会成为一个伴随她终身的笑柄了。

    024 会被历史所记住的

    8月14日,瓦卢亚王室和波旁王室的主要成员们,终于在玛格丽特公主和贝亚恩亲王的结婚协议上签字了。而对于未婚夫妻来说,这是他们在长时间旁观了双方的联姻谈判之后,在这一决定自己终身大事的过程之中,唯一需要做的事情。

    两个人都轻松自在的走完了整个过场。亨利曾经表示他希望在准岳母面前展示一下夫妻恩爱,然而玛格丽特却立刻认真的提醒他他们还并不是夫妻,那么亨利就只能放弃了。

    “其实你是对的,亲爱的,”在静立在一旁等待签字的时候,亨利转过身来向玛格丽特耳语,“我们现在没必要激怒你的母亲。”

    “哦,亨利,”玛格丽特笑了笑,“如果你现在回头去看王太后,就会发现她很可能已经被激怒了。”

    “亲爱的玛格丽特,”亨利依旧保持着耳语的姿势,“也许你不爱听,但我还要说,我确实希望王太后陛下不要出现在我们的婚礼上。如果我不知道她对我们婚事的真实态度的话,”他冷冰冰的哼了一声,“我真的要以为她是那么的爱你,以至于对把你从她身边夺走的我产生了极大的憎恨情绪呢。”

    “卡特琳娜王太后是恨你,”玛格丽特笑眯眯的回答,“但这种憎恨与我没什么关系。”

    在结婚协议上签字,算是婚礼的前奏仪式,因而在整个大厅里故作严肃的人们看来,这对未婚夫妻确实是在旁若无人的调情。阿朗松公爵接连咳嗽了好几声,而玛格丽特已经看到王太后铁青着脸,好几次欲言又止。

    这也许就是亨利想要的效果,但是他绝不会因此而心满意足。仪式结束之后,他和玛格丽特并排走出去,故意用正常的音量说道,“亲爱的,今天晚上我去你的房间吃宵夜,请一定要等着我。”

    破钟街和蒂从街的那所房子里,能搬的东西都在前两天打包搬走了,现在想必已经快到奥尔良了,因而准新郎和新娘似乎只能回到卢浮宫来约会了。但在沉默着走在拱形回廊下的一群人中间,贝亚恩亲王的这句话甚至引发了一小阵轻微的回音,以至于纳瓦尔女王不得不装模作样的转过头来用斥责了儿子一句。

    亨利这才不说话了,查理九世国王立刻接了一句,“放心吧,小亨利,我只会占用你的中午时间,而把晚上整个儿留给你和玛尔戈。”

    然后卡特琳娜王太后就开口了,她似乎压根儿没听到之前的几句话,而只是向国王宣布,她突然觉得头痛,不能参加中午安排的午宴了。

    “这太遗憾了,母亲,”查理九世回答,“不过请相信您的健康是最重要的。”

    王太后直接就回了房间,于是午宴上的气氛稍显平淡。而到了晚上,准新郎和新娘是在纳瓦尔女王的房间吃晚餐。

    开始吃餐后甜点的时候,纳瓦尔女王突然问准儿媳,“亲爱的孩子,亨利向我说起过你告诉他的那个预言,你能不能告诉我,是哪个有名的占星家做出这预言的?”

    想必纳瓦尔女王是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问出这个问题的合适的时机,但玛格丽特的回答是注定不会让她放心的了。

    事实上,玛格丽特没必要隐瞒什么,即使她知道女王也不可能去验证答案的真伪,她还是微微一笑,“陛下,要说做出这个预言的那位占星家,您大概不愿意听见他的名字。”

    “是佛罗伦萨人勒内?”亨利的脑子转得很快。

    玛格丽特点了点头,“就是他。”

    在简短的沉默之后,才传来纳瓦尔女王的一声叹息,“现在我总算知道卡特琳娜王太后陛下为什么如此的反复无常了。”

    “要不是这预言的内容太过于匪夷所思,”女王冷笑着,“很可能现在我或者亨利的性命都难保了呢。”

    玛格丽特垂下了头,只听亨利笑嘻嘻的接道,“这本来就是个矛盾嘛,如果那预言是能成为现实的,眼下谁也无法要我的命。”

    但是他们能要你的母亲的性命……玛格丽特在心里悄悄的抱怨了一句,纳瓦尔女王或许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是她什么都没说。

    很快女王就放下了手中的小银勺,用餐巾擦了擦嘴,才吩咐旁边的侍女把某样东西拿来。

    直到侍女把那精致的小盒子放到桌子上,玛格丽特才看清楚它肯定是个首饰盒,她依旧低着头,等着纳瓦尔女王亲自把盒子打开,把里面的首饰拿出来。

    两个挂着链子的金十字架,一眼看过去,没什么差别。

    但女王显然是知道它们之间的区别的,她把两个十字架分别拿在手里掂了掂,就招呼这对小夫妻到她身边去。

    亨利把椅子挪到他的母亲身边,玛格丽特则站在他身后。

    “这对黄金十字架,就算做给你们的结婚礼物吧,”女王一边说着,一边把十字架分给两个人。

    玛格丽特先道了谢,拿到手里的时候,也不着痕迹的掂量了一下,亨利已经问道,”这两个十字架有什么不同么?”

    “当然有,”女王对儿子说,“虽然两个十字架外形一模一样,但你的这个是实心的,而你妻子的这个是空心的。”

    亨利闻言,立刻从玛格丽特手里把她的那个拿了过去,又是打量又是掂量着,至于玛格丽特本人,她费了好大劲儿才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设计这一对十字架的人真是费了不少心思,才能用这么巧妙的办法来表达出夫妻之间这种身份和地位上的差异吧,而纳瓦尔女王把它们作为结婚礼物拿出来,其用意当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在之后的闲聊中,亨利就一直拿着那对十字架不停的把玩着,等到他们告辞离开的时候,玛格丽特在向女王再一次道谢的同时,才把那个首饰盒也拿过来了。

    回到玛格丽特的房间里,亨利把两个十字架都扔给她让她收起来,他在旁边看着,突然说,“亲爱的,我是不是也应该送一些礼物给你?比如……珠宝什么的。”

    玛格丽特正在把金链子缠到十字架上面,头也不抬的回答道,“亨利,你上次收了我的项链,确实好像没有给我什么作为还礼。”

    “哦……”亨利似乎有点儿尴尬,他赶忙说,“等回到波城吧,亲爱的玛格丽特,我有一整盒子属于波旁家族的,从我父亲那里继承来的珠宝呢,全部送给你好了。”

    “多谢你的好意,亨利,”玛格丽特放下十字架,恭恭敬敬的向未婚夫行了个大礼,“我肯定会帮你保管好这些珍贵的珠宝,直到把它们原封不动的交到我们的孩子们手中。”

    “好极了!”亨利显得很兴奋,而玛格丽特却已经想到了——他肯定是故意不把那些珠宝或者其中的某几样带到卢浮宫来的,离开波城的时候,他必定是对她充满了成见,下定决心不把她当做妻子看。

    那么,现在亨利提出把那些珠宝送给她,是不是就可以证明,他确实已经完全接受她了呢?

    之后的三天,玛格丽特除了时不时思考这个问题之外,就是耐心等待自己的婚礼了。用于婚礼的豪华礼服已经被送来,试穿之后,又修改了一些细节,玛格丽特不得不承认,仅仅在礼服这一方面,这一次与上一次没什么不同。

    事实上,被重复的不仅仅只有礼服,到了8月18号当天,一大早,人们就在巴黎圣母院门口搭起了临时的台子。巴黎大主教拒绝胡格诺派的新郎进入这法兰西天主教的圣地,而为这对新婚夫妇准备的临时性“圣坛”,从任何角度看,都更像是侩子手最钟爱的行刑台。

    结婚地点的选取其实也是一波三折。纳瓦尔女王的初衷,既然她的儿子娶了法兰西公主,自然有权利像所有的王室成员那样在圣母院结婚,而当她的这个要求被拒绝之后,是卡特琳娜王太后提出可以考虑换一家小教堂,比如圣玛德莱娜教堂之类,她表示愿意为此去说服巴黎大主教。

    不管玛格丽特如何努力,她也无法回忆起上一次究竟是怎么定下在圣母院门口搭起台子的,但这倒也不会妨碍她想出新的办法,于是等纳瓦尔女王向她抱怨这件棘手的事情的时候,她理所当然的提出了解决办法。

    纳瓦尔女王还是很犹豫的,因而玛格丽特问她,“陛下,您是和我一样,希望更多的人亲眼目睹这场婚礼吧?”

    “孩子,你是知道的,”纳瓦尔女王迟疑了一下,“你们的婚礼同样意味着天主教和胡格诺之间和平的到来。”

    “我觉得还不仅仅如此,”玛格丽特回答,“陛下也应当借此机会向所有巴黎人展示您的威仪和睿智吧。”

    “就是这样!”亨利在一旁笑了起来,“亲爱的玛格丽特,你还有什么办法就一起说出来吧。”

    玛格丽特又看了纳瓦尔女王一眼,女王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么她的意见肯定是会被全盘采纳的了。整个巴黎很快开始流传一句据说是纳瓦尔女王所说的话,“我的儿子和玛格丽特公主都是上帝的子民,只要上帝同意了这场婚事,任何凡夫俗子都不能对此再说什么。”

    因此,很多巴黎人是抱着看看上帝如何同意这场婚事的态度,来到圣母院前的广场上的。由此而形成的人山人海的效果,使得这婚礼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足够热闹了。

    剩下的就要看主要演员的表演了,对于巴黎的平民来说,高台上那些包裹着华贵衣料的人物显然要比难得一见的舞台人物好看多了,而对于结婚的这对新人来说,玛格丽特终于使亨利认识到,他们的这场婚礼,是必然会被历史所记住的。

    亨利确实是有些惊讶,特别是当他跟着纳瓦尔女王穿过人群,而某些好心的巴黎平民以及胡格诺们喊出了“女王万岁”之后,等他和玛格丽特站到一起,他低声对她说,“亲爱的,这让我觉得我们是在被示众。”

    “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玛格丽特笑了一下。

    亨利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玛格丽特发现他不断的转过脸来看自己。

    “你在看什么?”玛格丽特问他。

    “你今天打扮起来真是美丽,”亨利不假思索的回答。

    “哦,谢谢,”玛格丽特悄悄伸出手去握住亨利的手,她能感觉到他有些紧张,所以他才会频繁的把视线停留在熟悉的人身上。

    为了安慰他,她转移了话题。“亲爱的亨利,”玛格丽特说,“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找个画家把我们这特别的婚礼画出来。”

    亨利的手心有些潮湿,但语调依旧平静。“这算不上什么难事,”他说,“等回到波城,我们就可以着手去做,据我所知,上次给我母亲画像的那一个就不错。”

    “嗯……”玛格丽特轻轻答应着,又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天有些阴,她觉得似乎还有些闷热,当然,这种闷热也许是由于她那过于厚重的礼服。

    “但愿今天不要下雨,”玛格丽特又说。

    “肯定不会的,”亨利不只是从哪里来的自信。

    两个人就这样拉着手说着悄悄话,一直到波旁主教念完了那漫长的祈祷词,吩咐这对新人跪倒他面前的时候,他们才松开手,各自走过去。

    接下来就是宣誓的过程,玛格丽特这时候才觉得周围的围观人群实在是太吵闹了,她几乎听不见波旁主教的话,但她勉强听得见亨利的誓词,可能他和她遇到了一样的麻烦,因为他的誓词说错了好几处。

    但是玛格丽特记得住誓词的内容,于是她顺利过关。然后终于轮到波旁主教以上帝的名义宣布他们成为夫妻了,所有的旁观者们,也许是因为这婚礼确实没有被打断或是被阻止,这才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玛格丽特转过身的一瞬间,看到纳瓦尔女王已经喜极而泣了,然后她觉得有水珠掉落在自己的脸上,那肯定不会是女王的眼泪。

    玛格丽特再一次抬头看看天空,似乎……下雨了。

    025 新婚

    确实是下雨了。

    雨虽然不算大,但仿佛是滴入油锅的清水一般,立刻使高台之下的围观人群混乱起来。没有人再去关注高台上的表演者们,因为他们都低下了头,想尽一切办法遮住头顶,然后转身向后,彼此间碰撞着,纷纷夺路而逃。

    玛格丽特其实觉得雨并不算大,但是起风了,夹杂着雨丝的风扑面而来,扫在她□的肩和脖子上,让她立刻轻微的打了个寒颤。

    她是紧挨着亨利站着的,因而他必然会感觉到她的任何动作。玛格丽特听到他轻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然后他开始解短斗篷上的银扣子。

    亨利把他的烟灰色佛罗伦萨哔叽面料短斗篷解下来,无比自然的披到玛格丽特的肩上,又帮她把扣子一颗颗扣上,玛格丽特还没有顾得上道谢,就听到了纳瓦尔女王那威严的声音。

    “国王陛下,”女王对查理九世说,“既然婚礼已经完成了,我们也抓紧时间回去吧。”

    高台之下的平民虽然混乱,负责守卫的士兵们却还勉强维护着留给王室成员的那一条通道,他们的马车仍然在通道那一头待命,现在所要做的,也仅仅是走过去而已。

    地面已经湿了,所有人的鞋子上,都免不了沾上或多或少的泥浆,阿朗松公爵走在新婚夫妇的后面,大声抱怨着,“这真是太糟了,”他嚷着,“我讨厌这样泥泞的天气。”

    玛格丽特挽着亨利,她看了他一眼,亨利似乎压根儿没听见什么,于是她也装作没听见。

    没有人理睬公爵,于是他很快就闭上了嘴。这时候,亨利才低下头问玛格丽特,“亲爱的贝亚恩亲王妃,您是否愿意与我乘同一辆马车?”

    玛格丽特愣了一下,然后立刻笑着答应了。这个新的身份对于亨利是理所当然的,但对于她来说,确实是完全陌生的,因为她上一次是直接成为纳瓦尔王后。

    事实上,同乘对于亨利来说是有难度的,因为他是和他的母亲坐一辆马车来的,而玛格丽特则有她自己的车驾,于是最终亨利是坐到了玛格丽特的马车上,托猪腿的福,亲爱的读者们都知道这辆马车,也都认为,马车的功用绝非仅仅是交通工具而已。

    亨利也恰恰是这么想的,而等他坐到车上之后,某些客观条件也帮了大忙。由于道路湿滑,整个车队的速度都降了下来,甚至有几次不明原因的停车,那么亨利理所当然的不应该浪费这大好的时光。

    即便双方都已经非常熟悉彼此了,玛格丽特还是被亨利从天而降的热情吓了一大跳,以至于当他把她压到马车的角落里,把手指探入她那三层褶皱的西班牙式圆领里面的时候,她几乎本能的想要把他推开。

    “哦,亨利,”玛格丽特的手被亨利攥住了,只能用摇头表示她的反对,“我们不能在这里……”

    可惜的是,这种反对的意义,仅仅在于为对方指示下一步的行动目标。亨利立刻就更进一步,不仅吻住了玛格丽特的双唇,更是放心大胆的松开了玛格丽特的手。

    确实,此时的玛格丽特是没有反抗的必要了,但这并不代表亨利不会遭遇抵抗。事实上,今天的新郎官所面临的是他从未遇到过的严峻形势,因为,新娘子参加婚礼当然是要穿礼服的。

    如果说紧裹的衬裙还是能被匕首割开的,那么面对坚硬的裙撑,亨利很快就束手无策了。“哦,上帝,”他没好气的抱怨着,“虽然你穿着这样的礼服很美丽,我还是要说,我真的太讨厌它们了。”

    “这没办法的,亨利,”玛格丽特笑了起来,“我喜欢能使自己变得美丽的东西。”

    亨利反复尝试了好几次,既没办法摆脱这些裙撑,玛格丽特也不让他毁坏它们,于是他不得不懊恼的放弃了。但在整个归途中,他也并非是一事无成,他最终还是成功的让玛格丽特承认,因为新婚之夜是那么的特殊,所以他不能只做一次迷宫探险就睡觉。

    “随便你吧,亲爱的,”玛格丽特露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我现在已经不再是你的情妇了,作为你的妻子,似乎服从你也是必遵的守则之一。”

    新婚夫妇就这样一路说笑着回到了卢浮宫。虽然婚礼由于下雨而草草结束,这并不影响查理九世国王要好好庆祝一下的心情,遵照他的旨意,盛大的午宴已经准备就绪,而被邀请的所有人,不管他们心中有什么念头,总算还都是带着和谐的表情坐到了席上。

    所有人在国王的带领下一次又一次的举杯,为了新婚夫妇的幸福婚姻,为了瓦卢亚和波旁两个家族的血脉融合,为了天主教徒和胡格诺之间的谅解,为了法兰西领土上的和平,还为了王统的延绵昌盛。

    “亲爱的玛格丽特,”亨利在敬酒的间歇里,凑过来对妻子说,“如果不是你的国王哥哥这么说,我真的想不到自己结一次婚是有如此重大的意义呢。”

    “亨利,我只怕所谓的意义,还不仅仅是国王说的这么多吧,”玛格丽特可没有丈夫这样的好心情,事实上,她已经开始担心了,特别是当她看到内韦尔公爵夫人有些频繁的心神不宁的向这边看过来的时候,她的担心有增无减。

    但玛格丽特始终没有办法与她的密友说上话,一直到宴会之后她返回自己的房间里,准备脱去那厚重而复杂的礼服上床去午休,内韦尔公爵夫人才来登门拜访。

    吉洛纳还在帮贝亚恩王妃解皱领上的绑带,公爵夫人走进来之后,便笑道,“亲爱的新娘子,让吉洛纳出去吧,我来帮你更衣。”

    服侍王族本来就是大贵族们的一项荣耀,更何况玛格丽特确实觉得昂丽埃特是有话对自己说,于是她立刻让侍女出去了。

    公爵夫人就低头去解那些绑带,玛格丽特于是问,“亲爱的昂丽埃特,你难道不是来祝贺我的么?”

    “哦……当然,”内韦尔夫人仿佛才想起来一样,“亲爱的玛格丽特,祝你新婚愉快!”

    “你怎么了?”玛格丽特直截了当的问,她有些不满,因为公爵夫人表现得太不像她自己了。

    “没什么,”公爵夫人回答,然后她又迟疑了一下,“哦,玛格丽特,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很抱歉,晚上我没办法陪伴你去舞会了。”

    “为什么?”这绝非玛格丽特想要的回答,更何况,这对闺中密友不仅仅曾经彼此约定要在婚礼舞会上陪伴对方,玛格丽特更是已经在公爵夫人的婚礼上履行过她的职责了。

    内韦尔夫人没有回答,事实上,刚才她已经把自己的理由说得很清楚了。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玛格丽特才又问,“昂丽埃特,你就没什么别的要对我说的么?”

    “当然,”公爵夫人回答,又停顿了一下,她才问,“我听说纳瓦尔女王母子已经计划婚礼一结束就带着你返回纳瓦尔?”

    “是这样的,”玛格丽特不想隐瞒。

    “这样安排很聪明,”公爵夫人又说,“毕竟在巴黎,太多人想要胡格诺们的性命了。”

    “那么,亲爱的玛格丽特,”她补充道,“我想我应该预祝你一路上平安顺利。”

    玛格丽特道了谢,内韦尔夫人此时已经把礼服的长裙整个儿解开了,她转过身去,把长裙挂到柜子里。

    两个人彼此背对着对方,只不过玛格丽特可以从穿衣镜里看着公爵夫人的动作,只听昂丽埃特又问,“玛格丽特,贝亚恩亲王每次到你这里来,也带着他的随从和护卫们么?”

    “不,他不带,”玛格丽特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因为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亲爱的玛格丽特,”内韦尔夫人依旧在整理衣柜里的长裙,看起来她只是随便说说的样子,“如果我是你,一定会让他带上他的那些人的。”

    假使玛格丽特从未经历过那一切,她也许立刻会忘记刚才的这段对话,但现在,她几乎立刻意识到,内韦尔公爵夫人今天就是来说这些的。

    那么玛格丽特从不惧怕把话说得再明白一些,她盯着镜子里面穿着衬裙的自己,又问道,“是谁想要在卢浮宫里作恶,昂丽埃特,是你的大伯子么?”

    内韦尔公爵夫人没有吭声,玛格丽特看到她似乎在整理她的衣柜,忙碌得像个普通侍女,又过了一会儿,她才转过身,“玛格丽特,你的这些衣服难道都不打算带走了么?照我说,这个衣柜真应该好好整理一下了。”

    那么之前的那些话,就是从未说过的了。于是玛格丽特轻松的笑了起来,“我肯定要带走一些的,但是还没顾得上派人整理呢,亲爱的昂丽埃特,你一定知道结婚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

    剩下的谈话就更像是闺蜜之间的闲聊,内韦尔公爵夫人一履行完她作为侍女的义务,也就很快告辞离开了。玛格丽特则继续她的午睡,事实上,她确实没有把公爵夫人的提醒完全当做一回事儿。

    玛格丽特的想法其实理所当然。她自认为比谁都清楚那件事一定会发生,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对事情的发生时点也确认无疑,从一开始直到现在,玛格丽特始终认为,她唯一必须要做的,只是在那个血腥的日子到来之前,让她的丈夫以及婆母平安离开巴黎而已。

    于是玛格丽特确实是抱着这样一种思想而放心的去享受她的午觉,遗憾的是,没过多久,她还是被叫醒了。

    能进到公主的房间里叫醒她的,大约就只有玛格丽特的新婚丈夫了,事实上,亨利是一边饶有兴趣的欣赏着妻子浅眠初醒时的慵懒模样,一边开始他的解释的。

    “亲爱的玛格丽特,”他笑嘻嘻的,“如果你知道了迫使我不得不打断了你的睡眠的原因,一定会原谅我的。”

    “不,我不会,”玛格丽特其实已经清醒了,但还是微阖着双眼,用懒洋洋的声调回答着,“除了午睡,我现在不想其他任何事情。”

    “也包括陪我去接见一下那群胡格诺贵绅们么?”亨利问道。

    这就是贝亚恩王妃的特权了,玛格丽特又把眼睛睁开了一点?</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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