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爱玛尔戈

    作者:海带结

    000 出场人物备查

    女主:玛格丽特,玛尔戈是她的昵称,而且,这个昵称比她的本名更有名气。出嫁前她是法国公主,亨利二世的女儿,玛格丽特·德·瓦卢亚;出嫁之后她先是贝亚恩亲王妃,后来是纳瓦尔王后,玛格丽特·德·纳瓦尔。

    女主的母亲:卡特琳娜·德·美第奇,亨利二世的遗孀,王太后,曾经摄政。

    女主的二哥:查理九世,(大哥弗朗索瓦二世已经死了),本文开始时是法国国王,是他给女主起了玛尔戈这个昵称。

    女主的三哥:后来的亨利三世,本文开始时是安儒公爵,亨利·德·安儒。

    女主的弟弟:阿朗松公爵,弗朗索瓦·德·阿朗松,和女主有很深的感情,以至于有些历史资料说他们之间存在某种暧昧关系。

    女主的姐姐:克洛德公主,先嫁给波尔希昂亲王,亲王死后,再嫁洛林公爵亨利·德·吉兹。

    女主的姐夫:洛林公爵亨利·德·吉兹,天主教徒的领袖,曾经和女主相爱。

    女主的好友:昂丽埃特·德·内韦尔,内韦尔公爵夫人,吉兹公爵的弟媳。

    男主:亨利·德·波旁,历史上的法兰西国王亨利四世。男主的父亲是旺多姆公爵安托万·德·波旁,本文开始时已经死去,男主的母亲是纳瓦尔女王,所以也常称呼他为亨利·德·纳瓦尔。本文开始时男主是贝亚恩亲王,他的母亲死了之后他成为纳瓦尔国王。

    男主的母亲:雅娜·德·阿尔布雷,纳瓦尔王国的女王,胡格诺派的领袖人物,男主是她的王位继承人。

    男主的情人:夏洛特·德·博恩桑布朗塞,索弗男爵夫人,卡特琳娜王太后的梳头女官和忠诚助手。

    男主的堂弟:孔代亲王,名字其实也是亨利·德·波旁,他是第二代孔代亲王,他的父亲,第一代孔代亲王路易,是男主的父亲的弟弟。孔代亲王的第一个妻子,玛丽·德·克莱夫,是女主的好友内韦尔公爵夫人的妹妹,那个时代有名的美女,另外是安儒公爵未来的亨利三世的爱人。

    001 母与子

    1572年的早春,天气阴冷,比利牛斯山区从阿吕迪通往波城的山道上,一支贵族家打猎的队伍,携带着猎物,正在缓缓前行。

    在这并非打猎的季节,猎手们的收获看起来并不丰富,队伍中的大车上堆放着他们最主要的战利品,事实上,如果不是为了这两只熊,或者更贴切的说是它们身上的油脂,人们其实完全没必要远赴比利牛斯山的腹地。

    队伍的首领非常年轻,黑黑的头发剪得极短,眉毛很浓,鼻子勾得像鹰嘴,留着刚刚蓄起髭须。若干年之后,他的追随者们形容他目光敏锐坚毅,却时常带着嘲弄的微笑,但现在,这两个主要特点还都不存在于那张温和而清秀的脸庞上。此时的贝亚恩亲王亨利·德·波旁,还只是个在母后的保护之下,按照她的安排去追逐功名的年轻王子。

    始终陪伴在亲王身边的,穿着齐膝紧身外衣、仆从装束的年轻人叫奥尔通,这忠诚的孩子正低声的向他的主人提出一个相对于他的忠诚来说微不足道的请求。

    “哦,奥尔通,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亨利回答的时候,嘴角微微上翘,似乎他并非是在拒绝这可怜的孩子,“我已经答应把这两只熊都送给我亲爱的母后了。”

    “那么陛下一定会像前几次那样,把熊捐献给教会吧,”年轻的仆从显然明白了主人的意思,轻松笑了起来。

    “所以你的那位姑娘的哥哥,一定会得到疗伤的熊脂的,”亨利略带调侃的看着自己的仆人,“你可以放心大胆的把这个消息告诉那家人了。”

    “不过,奥尔通,我劝你还是放弃这位姑娘吧,”亨利随即转过脸去看着远方,“你难道不打算跟我去巴黎了么?我们也许会在巴黎住上一段时间,你肯定会遇上别的漂亮姑娘的,”

    “殿下,那件事情不是还没有确定么?”仆人的回答中带着迟疑。

    “等我们回去的时候……”亨利若无其事的微笑着,“奥尔通,你不用质疑我的母亲在这件事情上的决心,她是下定决心要让我娶查理九世的那个妹妹了。”

    事情正像贝亚恩亲王所断定的那样,等他回到波城,他的母亲,纳瓦尔德高望重的女王雅娜·德·阿尔布雷陛下,第一件事就是告知儿子他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

    “亨利,你没必要对此有什么负担,”做母亲的关切的看着儿子,“与瓦卢亚王室的联姻正是我们现在所需要的,而且感谢上帝,这婚姻对你来说也颇为有利。”

    “妈妈,我当然愿意接受这样的婚姻,”年轻的亲王语气很是生硬,“但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我作为您的儿子和继承人所应尽的义务,至于对我有利,如果您指的是法兰西的王冠的话,我一点儿也看不出利益所在。”

    “为什么不呢?我亲爱的儿子,”雅娜女王露出了一丝玩味的微笑,“现在姓瓦卢亚的男性不过只有三个了,而且有种种迹象表明,大概第四个是不会出现了。所以,我的儿子,我始终期待有朝一日你会以波旁家族的继承人和瓦卢亚家族的女婿的双重身份继承法兰西的王位。”

    “妈妈,您想得太远了,”纳瓦尔女王的话显然在某些方面刺激了亲王的思维,使得他极力想摆脱关于法兰西王冠的话题,“那三个瓦卢亚都还年轻,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呢?”

    “你说的没错,亨利,”女王不紧不慢的让她那些纤长白皙的手指互相敲击着,“那么我们来谈谈眼前吧,你想看看玛格丽特公主的画像么?”

    亲王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兴致,但他的回答却还是斩钉截铁的拒绝,“不用,妈妈,我认为只要你对那位公主满意就行了。”

    “幸亏她的容貌还算差强人意,”纳瓦尔女王换上了一种颇为不屑的语调,“查理九世的使者还向我夸耀这位公主如何的才华横溢,我当时就告诉马耶纳公爵先生,我唯一希望的,就是她要懂得安分守己这个词的意思。”

    亨利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妈妈,在这方面,我们觉得我们没必要指望卡特琳娜·德·美第奇的女儿能够具备足够的德行,”他故作轻松的笑了笑,“至少我从没指望过。”

    “但我的儿媳,未来的纳瓦尔王后,却不能像她那样,”女王微笑着看着儿子,“放心,亨利,我会帮助你管束她的,至少要让她尽快改宗。”

    然而做儿子的似乎还在纠结“安分守己”这个词,他追问道,“妈妈,你是否听说了什么?”

    亲王的问题含混不清,但他的母亲还是明白了,雅娜女王叹了一口气,“我的儿子,我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个消息,或者说,不应该由我来告诉你这种事情。”

    亨利面无表情的听着。

    “我听说这位公主与亨利·德·吉兹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纳瓦尔女王很仔细的观察着儿子,一边斟酌着词句,“我的消息说他们甚至考虑到了婚姻,但王室拒绝了他们的非分之想。”

    亨利用力抿了抿嘴唇,这是他最近常用的克制自己的方法,连他母亲也不知道。因为等他说话的时候,听起来似乎比一开始还要平静。

    “妈妈,这听起来算是个好消息吧,”年轻的亲王甚至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我喜欢任何让那位吉兹先生不高兴的事情。”

    “亨利……”儿子的反应显然出乎母亲的意料,雅娜女王有些吃惊的看着儿子。

    “妈妈,我知道该怎么做,”亨利似乎开始不耐烦了,“我们别再谈论这位公主了,我想您更应该告诉我关于婚事的进一步安排。”

    事实上,进一步的安排还有待纳瓦尔女王母子前往巴黎去确定,因而他们现在所商讨的只是去巴黎的种种事宜,这当然同样重要,法兰西国王和王太后无比热情的邀请雅娜女王带着她的臣属们前往巴黎,这其中几乎包含了法国胡格诺派的所有要人,而正是这些人,在过去的五、六年里一直和国王激烈交战着。

    或者这正是所谓和平的真正意义吧,在与儿子商讨之前,雅娜女王已经同主要的胡格诺派贵胄们商议过多次了,他们中的多数都认为,在贝亚恩亲王的婚礼上,如果没有足够数量的新教贵绅,将代表着某种胆怯和退让,至于见到战争时期的敌人乃至有血海深仇的仇家所带来的可能的危险,胡格诺们也同样乐于在巴黎甚至卢浮宫中展示他们的武力。

    因而亨利在听完母亲的安排之后,也只是提出了一点异议,介于他自己已然长大成人,看起来更应该自己去巴黎把妻子娶回到波城来。

    不论亲王是出于何种考虑,他确实是和女王的一些大臣们不谋而合了——这其实是某种习俗,或者说是规则,女王和亲王不仅仅是母子,他们更是纳瓦尔王位的两代继承人,不论什么时候,出于谨慎的考虑,他们都不应该同时出现在类似于巴黎的危险区域。

    但纳瓦尔女王此时表现出了她固执的一面,作为统治者,她关心她的国家和人民能否得到和平以及他们期待的信仰加尔文教的自由,而作为母亲,她也同样关心儿子是否能成功结下这一门在她看来颇为有利的亲事,因而她坚持自己必然要出现在儿子的婚礼现场,此外,关于婚礼的很多条件和细节,还需要她去和查理九世以及卡特琳娜太后面谈呢。

    因而在波城这边,关于与法兰西王室联姻的具体事项,终于在极短的时间内都确定了下来,排除这其中某些不和谐的声音,胡格诺派的主要领导人物,包括孔代小亲王、海军元帅科利尼、红衣主教拉罗什富科等等都即将跟随纳瓦尔女王和贝亚恩亲王前往巴黎,与他们同行的,是近千名来自法兰西各地的新教贵绅们。

    当然,也有人始终质疑法兰西王室的诚意,并且极力阻止这次实际上颇为冒险的行动,比如蒙莫朗西公爵,他最终还是没有出现在前往巴黎的行列里,而且借口为亡父服丧,躲到乡下的庄园去了。

    与此同时,这一次缔结婚姻的另一方,法兰西瓦卢亚王室,对于玛格丽特公主的婚事却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态度,主要人员都保持着沉默,至于这异样的沉默之下是否暗流涌动,那大约就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

    同为当时欧洲大陆最有影响力的寡妇,法兰西王太后卡特琳娜·德·美第奇比纳瓦尔女王多出了三个儿子,因而她可以有选择的宠爱儿子们,她毫不掩饰的说自己最喜爱的是他们中间最威武而勇敢的那一个,但所有人也都看得见,安儒公爵也确实是王太后的儿子中最漂亮的。

    也许是为了报复母亲的偏爱,查理九世国王勒令他的大弟弟长期住在封地上,不过,这禁令对安儒公爵起不了太大作用,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潜回巴黎,在王太后的祈祷室里听候他母亲的指点。

    “那么,母亲,玛格丽特和纳瓦尔的亨利的联姻,确实已经算是定下来了?”安儒公爵把一个肯定句说成了问句,这正是他这次回到巴黎的原因之一。

    “是的,我的儿子,”卡特琳娜王太后充满温情的看着儿子,“真遗憾,你很快就要在卢浮宫里见到在雅尔纳克和蒙孔图尔侥幸从你手中逃脱的那些胡格诺了。”(注:1569年安儒公爵分别在雅尔纳克和蒙孔图尔大胜新教军队。)

    “也许还要与他们一起打猎,一起闲聊,一起用餐,”公爵懒洋洋的笑了笑,“母亲,我想您就会告诉我您的计划了吧?”

    “你想错了,亲爱的儿子,”王太后饶有兴致的拍了拍公爵的肩头,“我并没有做什么计划。”

    “母亲,”安儒公爵的眼中闪过一丝疑问,“您不会让那些胡格诺们白白来巴黎一趟吧,我以为您肯定给他们准备了足够的纪念品。”

    “这不是纪念品的问题,”王太后用某种意大利女人所特有的美妙声调回答儿子,“胡格诺们的领袖亨利·德·纳瓦尔既然得到了亨利·德·吉兹曾经渴望却没有得到的东西,就更加理所当然的要承受来自于洛林公爵的怒火。”

    “吉兹先生……”安儒公爵喃喃的重复着这个名字,他的表情告诉母亲,这消息对于他来说,似乎有些麻烦。

    果然,公爵很快就问道,“母亲,我的查理哥哥了解这一切么?”

    “国王和我一同用最热情的方式邀请纳瓦尔女王带着她的人来巴黎。”

    “那么您是同意吉兹公爵在巴黎为那些胡格诺们设下了捕兽夹子咯?”

    “当然不是,”王太后神秘的笑了笑,“事实上,亨利,你才回到巴黎,一定还没有听说,吉兹先生不仅仅留下了那些到巴黎来参加他的婚礼的天主教贵绅们,而且还在召集更多全法兰西最虔诚的天主教徒们。”

    “他想干什么,叛变么?”安儒公爵冷笑了一声。

    “感谢上帝,亨利·德·吉兹永远都不会有叛变的勇气,”王太后轻蔑的微笑着。

    “哦,好极了,母亲,”安儒公爵似乎这才松了口气,“那么我们确实可以期待吉兹先生准备的那一场好戏了。”

    “当然,”太后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亨利,这次回到巴黎不用去拜访洛林公爵了吧?”

    “太遗憾了,母亲,”公爵立刻就心领神会了,“我本来是打算去祝贺他终于和我们成了一家人呢。”

    “母亲,你知道我并不是畏惧什么,”安儒公爵随即冷冰冰的笑了起来,“虽然我从不觉得自己积累了过多的来自于胡格诺们的仇恨,但这一次,也该让他们憎恨一下别人了。”

    虽然公爵不愿意指明,但王太后也明白了,她很快的咕哝了一句,“亨利,愿上帝保佑国王不会变卦吧。”

    “吉兹先生不会让我的查理哥哥变卦的,”公爵不假思索的回答。

    王太后还想说什么,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随之传来的是索弗夫人有些慌张的声音,“陛下,国王已经到走廊上了。”

    于是这一次母子间短暂的会面只能结束。王太后立刻起身回到梳妆室去,装模作样的等着自己的另一个儿子,而安儒公爵则熟门熟路的推开祈祷室里隐蔽在神龛后面的那扇窄小的暗门,迅速顺着密道离开,大约十几分钟之后,他已经站在卢浮宫的壕沟外面了。

    002 姐弟之间

    玛格丽特·德·瓦卢亚醒来的时候,花了十来分钟,才认出自己还是在卢浮宫的闺房里。

    雕花立柱大床旁的矮几上点着油灯,而床的帷幔也没有完全拢上,由此说来,依照她一直以来的习惯,虽然卧室里光线昏暗,此时却应该是下午两三点钟,而她之前是在午睡。

    想清楚了这一切,玛格丽特才撑起身体,掀开被子,仔细检视着自己。手指一寸寸滑过细亚麻布睡衣下的肌肤,没有任何苍老的痕迹,这确确实实就是当年那个年轻的玛尔戈么?

    于是她焦急起来,飞快的下床冲到镜子前面,阴暗的镜子里,瞬间显现出光亮的身影,那身影生着乌黑的秀发,光泽的皮肤,肉感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红润的双唇,雅致的颈脖,柔软丰满的身躯,以及一双孩子的脚……她认识这一切,所有的都曾经属于亨利二世最美丽的女儿,法兰西王冠上当之无愧的明珠。

    那么她确实是回来了,就如同仅仅做了漫长的一场梦,只不过梦中的一切都曾经真实的发生过。镜中的玛格丽特不再是垂垂老妪,那年轻的相貌使得她甚至无法判断出现在自己究竟是谁,是十八岁的法兰西公主?还是二十岁的纳瓦尔王后?

    这问题至关重要,但仅凭她自己却无法找出答案。玛格丽特回到床上,慢慢的摆好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才大声的对外间叫起来,“吉洛纳。”

    应声而来的年轻女子是公主在这个时期最信任的心腹,玛格丽特曾经没有任何秘密不能告诉她,一直到她在自己去纳瓦尔的时候选择了离开,因为她也并非是普通的女仆——法兰西元帅雅克·德·马利尼翁的女儿确实有权利去追求美满的婚姻。

    “殿下醒来了,”吉洛纳毕恭毕敬的问道,“现在要更衣么?”

    “暂时不需要……”玛格丽特敷衍着,她还在想,怎样去从女仆那里得到自己需要的信息。

    “我睡着的时候,有没有谁来过?”玛格丽特问。

    “内韦尔公爵夫人来过,”吉洛纳回答道,“她本想等到您醒来的,可她必须要在三点钟之前赶回公爵府邸,于是十五分钟前她刚刚离开。”

    “可怜的昂丽埃特,”玛格丽特喃喃的,她并不想在此时见到自己的这位好友,不过,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知道现在是哪一天了。

    那曾经是让她刻骨铭心的一天……只是还需要再确认一下,于是玛格丽特又问,“内韦尔公爵夫人是赶去参加她大伯子的婚礼舞会了吧?舞会就是在今天晚上么?”

    公主的语气平静而轻松,但吉洛纳还是被吓了一跳,她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的女主人,好一会儿,才充满犹豫的点了点头。

    果然是这一天,玛格丽特觉得自己的思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过,上帝既然怜悯的帮助了她,就不会不留给她一个挽回局面的机会。

    于是吉洛纳看到她的女主人的美丽面庞上,渐渐的浮现出一个在她看来十分凄凉的微笑,就听到公主慢悠悠吩咐道,“吉洛纳,我改变主意了,过来帮我穿上外衣吧。”

    然而女仆刚走到公主的床前,就听到有人在轻轻的敲隐蔽在卧室墙壁上的那一扇偏门。

    主仆二人对视了一眼,玛格丽特垂下眼帘,吉洛纳压低了声音,“殿下,可能是阿朗松公爵……”

    “去开门吧,吉洛纳,”没等女仆说完,玛格丽特就下了命令,她自己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下了床,把一直放在椅子上的那件斗篷披到睡衣的外面。

    于是门打开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如影子般悄无声息的跨进房间,他穿着装饰有金流苏的白色丝绒紧身衣,披着有同样金流苏的黑色哔叽面料短斗篷,那些流苏在摇曳的烛光下,给他那苍白的面庞增加着某种异样的光影。

    弗朗索瓦·德·阿朗松公爵的眼睛一落到玛格丽特身上,似乎就再也没离开过。

    “姐姐,”他走向玛格丽特,露出淡淡的微笑,“看到你恢复了,真让人高兴。”

    公爵在玛格丽特的面前站定,凑上来想要亲吻她——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哪怕此时他才刚刚长到和姐姐一样高。

    这就是玛格丽特记忆中的那个弟弟,那个苍白、清秀,总是打扮的漂漂亮亮并且浑身上下散发着香气,除了在姐姐面前会表露他对她的感情之外,几乎已经习惯于掩饰其他一切心理波动的阿朗松公爵。

    玛格丽特确确实实在此时愣了一下,虽然她曾经总是把脸颊留给查理九世和安儒公爵,而只把前额留给弟弟,这一次,她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同样的动作。

    阿朗松公爵敏感的发现了姐姐不同以往的反应,他迟疑了几秒钟,立刻就把略显灰白色的嘴唇贴到了玛格丽特的脸颊上。

    这个吻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因为玛格丽特在反应过来之后,匆忙躲开了。她再去看阿朗松公爵,发现弟弟的脸上,居然也露出了一丝罕见的红晕。

    “亲爱的姐姐,”年轻的公爵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后退了几步坐到椅子上,“人们都说你病倒了,但你的状况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弗朗索瓦,就像你所看到的,”玛格丽特不慌不忙的说道,“我并没有生病。”

    “我宁愿你没有生病,”公爵盯着姐姐的眼睛,“玛格丽特,那不值得。”

    “弗朗索瓦,在这件事情上,”玛格丽特漫不经心的笑着,“我并不需要你的评价。”

    然后她若无其事的打量着自己的手指,“弗朗索瓦,我本以为这时候你会去吉兹府上参加舞会的。”

    “我不会打算去,”公爵的回答脱口而出,然而,当意识到玛格丽特投过来的那种探究的目光之后,他又改了口。

    “亲爱的玛格丽特,即便我会去舞会,也要等到八点之后再去了。”

    “哦……”玛格丽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弗朗索瓦,早一点儿去吧,因为我希望你陪我去吉兹府邸。”

    此言一出,即便阿朗松公爵是那么的善于掩饰自己,也禁不住目瞪口呆了。可惜年轻的公爵显然会错了意,因为在惊讶之后,他立刻支吾着问道,“玛格丽特,你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其他意思,弗朗索瓦,”玛格丽特并不喜欢弟弟的自作多情,因而她的表情又冷淡了下来,“新娘是我们亲爱的姐姐,新郎是我们的表哥,这样的婚礼,你我都没有理由不参加。”

    “当然,姐姐……”不管阿朗松公爵还有什么想法,从他的表情上,都再也看不出来了,他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个姿势,才回答道,“能够陪伴你前去,对我来说,算得上莫大的荣幸了。”

    玛格丽特没有理会公爵的这种恭维,她只是问,“弗朗索瓦,你打算何时动身?”

    “现在还早,”公爵看了看表,“玛格丽特,我一会儿就去吩咐人准备你的驮轿。”

    玛格丽特客客气气的道了谢。

    “姐姐,你不用谢我,”阿朗松公爵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如果你真的乐于表达你的谢意,我到是希望能和你共进晚餐。”

    “我不吃晚餐,”玛格丽特不假思索的回答。

    “好吧,姐姐,”公爵叹了一口气,“等六点钟我过来接你。”

    等阿朗松公爵走了之后,玛格丽特又回到床上,仔细的理了理自己的思路。

    现在的玛格丽特,和曾经处于这个时点的玛尔戈之间,唯一的区别,只是在于她已经不爱那位亨利·德·吉兹先生了。

    这就足够了。年轻的玛格丽特公主因为深深爱着吉兹公爵,而对于未婚夫不理不睬,而亲手种下了导致自己婚姻杯具的种子……那么,玛格丽特可以自信的确认,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事情都必然会有所改变了。

    但阿朗松公爵呢?年轻的弗朗索瓦还是会无可避免的爱上比他大两岁的姐姐,虽然玛格丽特坚持认为这并非爱情——这年轻人似乎总是会对年龄比他大的女性产生情感,数年之后,他和年龄上可以做他的母亲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爱情,几乎震动了整个欧洲。

    也许从弗朗索瓦对姐姐产生某种超越亲情的感情开始,她就注定只能成为他悲剧的一生的旁观者,玛格丽特还是那个玛格丽特,所以她非但不会接受他的感情,而且,从某种程度上,她并不介意去稍微利用一下这一点。

    五点刚过,玛格丽特就穿好了去参加舞会的衣服,然后才开始吃一点儿简单的晚餐,果不出她所料,才又过了不到二十分钟,阿朗松公爵就再一次从那扇偏门里进来了。

    玛格丽特就让吉洛纳添上一副刀叉,公爵在同时露出了一个稍显造作的微笑,然后便坐下来,享受这种他以前从来不敢期望的优待。

    玛格丽特觉得有些饿了,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她大概有至少一整天没吃一点儿东西了,但这并没有使她在这一餐中吃得更多,事实上,公爵坐下来不久,她就推开了盘子说她吃完了。

    阿朗松公爵吃得比他姐姐还要少,他喝了几口餐后酒,便评价起玛格丽特的礼服太过于朴素。

    “放心吧,弗朗索瓦,”玛格丽特无比轻巧的笑了笑,“在吉兹先生的婚礼上,我不需要华丽的礼服就足以引起人们的注意了。”

    事情的发展也正是如此,虽然姐弟俩推迟了到达洛林公爵府邸的时间,但玛格丽特几乎是从一下车开始,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人们都知道玛格丽特公主才是新郎吉兹公爵的爱人,并且也许即将会成为他的情妇,人们也曾听到从宫里面传出来的消息,公主正在因为情郎的婚礼而一病不起。但是此时此刻,比什么时候都美丽而且容光焕发的玛格丽特却出现了,不少人已经开始猜测,年轻英俊的吉兹公爵的新婚之夜,大概是要上演一出好戏了。

    “亲爱的姐姐,你是多么引人注意啊,”阿朗松公爵旁若无人的伏在玛格丽特的耳边说道,“上帝保佑,我们的克洛德姐姐的脸色从看到你开始就越来越灰败了。”

    “那么我们过去吧,”玛格丽特回答,“我们本来就应该先去恭贺姐姐的。”

    阿朗松公爵显然已经决定在这个晚上对玛格丽特绝对服从,因而立刻毫不犹豫的把挽着他的玛格丽特,带向新娘那一边了。

    克洛德公主远远的站在大厅的一角,玛格丽特觉得陪伴她的那位贵妇很是眼熟,便问阿朗松公爵是否认识她。

    “你忘记她了么?”公爵似乎有些吃惊,“她是波尔西昂亲王的妹妹,我们的克洛德姐姐在她的上一次婚姻中,常常带着她的这个小姑子到宫里来的。”

    隔了这么久,玛格丽特当然不可能记得,她想要敷衍的时候,两人已经来到新娘子的面前了。

    “让我先来吧,”阿朗松公爵率先走上去,吻了吻他的姐姐,随即送上自己的祝福。玛格丽特在一边看着,克洛德公主虽然同公爵说着话,但眼睛还是在不断看向她。

    阿朗松公爵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玛格丽特索性走过去打断了他,“亲爱的姐姐,”她对克洛德公主说,“请相信我比任何人都期待你会得到一场幸福的婚姻。”

    随即她凑上前去,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补充道,“姐姐,我知道我曾给你带来烦恼,不过现在我希望能补偿你。”

    新娘迟疑了一下,还是送上了自己的面颊,于是这两姐妹贴了贴彼此的脸颊,做出了一个在旁人看来足够热情和亲密的拥抱。

    “妹妹,吉兹先生在早上的婚礼之后,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人分开了之后,克洛德公主露出了一丝凄凉的微笑,“现在想必已经有人把你来到的消息告诉他了,托你的福,我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亲爱的克洛德,”玛格丽特微笑着看着姐姐,“你现在已经是吉兹公爵夫人了,至于亨利·德·吉兹先生,他是你的丈夫。”

    几乎在玛格丽特说完这句话的同时,走廊的那一头,人群中传来了一阵骚动,随着人们纷纷让开,刚刚被她提到的新郎先生那高大的身形,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003 情人分手

    不管亨利·德·吉兹先生是不是确实因为某个消息而出现的,至少在现在,他几乎是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妻子,或者说,他是走向玛格丽特公主,因为新娘正是和自己的妹妹站在一起的。

    玛格丽特一连后退了好几步,重新站到阿朗松公爵的身边,并且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飞快的再一次挽住了公爵的胳膊。熟悉宫廷秘辛的旁观者们,都觉得他们捕捉到了阿朗松公爵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受宠若惊,而整个大厅里的气氛,随着人们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新郎身上,也愈发的沉闷起来。

    新娘克洛德公主常常被认为是亨利二世的子女中最为软弱可欺的那一个,但这一次,她那丰富的婚姻知识显然弥补了自身的这种不足——她迎着丈夫走了过去,这确实是眼下最为正确的行动了。

    于是新婚夫妇在远离玛格丽特的地方交谈起来,她听不见交谈的内容,虽然吉兹先生是面向她这边,她却也无法通过他的表情变化,猜出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事实上,玛格丽特觉得自己无需猜测,她既然曾经爱过亨利·德·吉兹,也就自认为对他的性格有某些了解。洛林公爵拥有一个天主教徒首领应具备的所有优点,高贵、傲慢、勇敢、机智……但这一切都只限于政治方面,而在爱情上,玛格丽特遇到的那位吉兹先生,却谨小慎微、优柔寡断,甚至有些让人难以捉摸。

    玛格丽特还记得自己曾经幻想过与吉兹公爵的婚姻,甚至当她的国王哥哥明确表示反对之后,她仍然期盼他能用强硬手段来抵抗所有的反对——这真是可笑而又幼稚的想法。

    想到这里,玛格丽特不由自主的露出了一丝鄙夷的微笑,而所有察觉到这种微笑的人,包括阿朗松公爵,都以为这鄙夷是针对吉兹公爵的,因为后者在和妻子说话的时候虽然眼睛在不断的看向玛格丽特公主,但等到谈话结束,他却似乎已然改变了初衷,伴随着妻子转身走向别处了。

    “亲爱的姐姐,”阿朗松公爵说道,声音大得让周围不少人都听得见,“我觉得我应该去向吉兹先生祝贺他的新婚呢。”

    “我不去了,”玛格丽特这时候在人群中找到了内韦尔公爵夫人。因为人们在向两边散开以给洛林公爵和夫人让出一条路来,公主的这位好友终于顺着人流向她靠近了不少。

    玛格丽特微笑着向内韦尔夫人招了招手,才对阿朗松公爵补充道,“弗朗索瓦,你去道贺吧,还有,不用等我一起回宫里去了,我也许会在昂丽埃特那儿呆很久。”

    玛格丽特说完,没等阿朗松公爵有所反应,已经松开了挽着他的那条胳膊,宛如一只轻盈的蝴蝶一般,飞快的穿过人群,出现在内韦尔公爵夫人的身边。

    在公众场合,昂丽埃特从来都保持着对于王室成员的谦卑,玛格丽特还没到她面前,她已经俯身行了大礼,随后,两双保养的极好的戴满宝石的手,立刻就紧紧握到了一起。

    内韦尔公爵夫人作为吉兹先生的弟媳,在他的府邸有属于她和她丈夫的一套房间,在征得玛格丽特的同意之后,她立刻把公主带离了大厅,领着她来到套间最深处的卧室里。

    “我已经派人去告诉内韦尔公爵先生我邀请你来这里了,”昂丽埃特笑嘻嘻的对玛格丽特说,“他肯定不会再过来了。”

    “亲爱的玛格丽特,刚才阿朗松公爵的表情可不太好看呢?”内韦尔公爵夫人又补充道。

    然而玛格丽特现在并不想关心阿朗松公爵,因此她只是反问道,“亲爱的昂丽埃特,难道你觉得吉兹公爵的表情就很好看么?”

    “玛格丽特……”昂丽埃特看了公主好几眼,“你有话要告诉我吧?”

    “其实没什么,”玛格丽特若无其事的笑了笑,“你肯定已经看到了,亲爱的公爵夫人,我现在觉得自己已经不爱你那位大伯子了。”

    “那么……”内韦尔公爵夫人明显愣了一下,才又露出了笑容,“好极了。”

    这回轮到玛格丽特吃惊了,在她的注视下,公爵夫人又不紧不慢的解释起来。

    “亲爱的玛格丽特,如果你还爱着吉兹先生的话,我一定不会在你面前说他的任何坏话,但现在既然你不爱他了,我要说,他确实不会是一个好丈夫的。”

    “这一点我知道,”玛格丽特微微点了点头,“所以我不爱他了。”

    “你可以另找一个爱人了,”内韦尔公爵夫人大胆的试探道,“玛格丽特,你也不会爱上阿朗松公爵的吧?”

    “确实不会,”玛格丽特无比坦白,“昂丽埃特,我现在谁都不爱。”

    “好极了,”内韦尔公爵夫人似乎很满意,“正好我身边现在也并没有任何一个值得爱的男人。”

    “很对,”玛格丽特早已习惯了公爵夫人的大胆,于是她拍了拍对方堆着皱褶衣领的肩头,“我们正可以同病相怜。”

    于是这两位尊贵的女性又就同病相怜做了进一步的交谈,玛格丽特终于有了她满意的发现,作为公主最好的朋友,内韦尔公爵夫人确实没有发现——或者说她压根儿不会想到,在她面前的这个,并不完全是她认识的那个玛格丽特公主了。

    玛格丽特已经放心了,她最亲密的两个人,吉洛纳和公爵夫人,既然没有怀疑,那么,她现在就是她自己了。

    才过了九点,她们突然发现,内韦尔夫人的承诺只实现了一半——内韦尔公爵确实不会来打扰她们,他的哥哥也同样不会,但这并不妨碍吉兹公爵指派他的心腹罗班管家,来敲他弟媳的房门。

    这忠心耿耿的管家先对玛格丽特公主鞠了一躬,又对公爵夫人鞠了一躬,这才又转向公主,“殿下,吉兹公爵先生请您赏光去他的书房说几句话。”

    但是玛格丽特已经打定主意不让那位新郎如愿了,于是她用一种傲慢而又轻蔑的眼神看了管家一眼,才做出回答。

    “先生,我认为吉兹先生如果真心想要见到我,就不会派你过来了,因为他知道应该怎样去见我。”

    事实确实如此,吉兹公爵在和玛格丽特公主热恋的时候,总是尊崇公主的意愿,从窗户的绳梯爬到卢浮宫里和她约会。那个时候的玛格丽特,也的确把这当成是一件充满骑士精神的浪漫的事情。

    但也恰恰是因为这一原因,听说了玛格丽特公主的回答的吉兹公爵,在他新婚的最初几天里,都一厢情愿的以为公主是想要和他再续前缘。但他也同样苦恼于并没有得到什么进一步的指示,其实公爵本人是无法独自爬进卢浮宫那高高的窗户的,每一次,都是在约定的时间上,由吉洛纳把绳梯放出来。

    等了几天之后,吉兹先生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妙,但他其实还保持着有限的乐观——示巴女王和所罗门王虽然在角色上做了互换,但该表演的剧情,却应该还是丝毫未变。

    因而吉兹先生就趁着进宫的机会去拜见玛格丽特公主,那是在他婚后的第八天。事实上,在这些天里,玛格丽特虽然没有对自身的魅力产生什么质疑,却愈发的厌恶这位自己曾经的爱人了,因而吉兹先生敲门的时候,她命令吉洛纳把他晾在门外将近五分钟,才让他进房间,而且,是在小客厅接见他的。

    熟悉公主卧室的吉兹先生当然也意识到某些问题了,因而一见到玛格丽特,他立刻深深的鞠了一躬。

    “殿下,按照您的吩咐,我来了。”

    “事实上,先生,我记得是您希望见到我,”玛格丽特露出了作为主人应有的客气的微笑。

    吉兹先生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玛格丽特,我本没想到你会出现在婚礼当晚的舞会上。”

    “我不是去跳舞的,先生,”玛格丽特的语调中,包含着某种肆无忌惮,“我是去祝贺克洛德姐姐的新婚的。”

    “吉兹公爵夫人已经告诉我了,”公爵的表情,似乎他真是陷入了某种疑惑,“亲爱的玛格丽特,我知道你曾经对我的这场婚姻非常不满……”

    “我没有不满,先生,”玛格丽特飞快的打断了吉兹公爵,“我始终认为你与我姐姐成婚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也包括你么?”公爵试探着。

    “包括我,”玛格丽特回答的异常肯定。

    “当然,玛格丽特……”公爵做出了明显的停顿,直到他以为自己理解了玛格丽特的意思,“这婚姻不能影响什么,我依然爱着你。”

    “亨利,这种表白没什么意思,”玛格丽特在沙发椅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你结婚了,而我,大约过不了多久,也会嫁给什么人。”

    玛格丽特用的是肯定的口气,她当然知道自己将会嫁给谁,但这种语气显然影响了吉兹先生的情绪,后者的脸色几乎立刻阴沉下来。

    “玛格丽特,”公爵的语速很慢,“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虽然我不得不娶你的姐姐克洛德公主,你也会始终如一的爱着我。”

    “我确实曾经说过,我的公爵,”玛格丽特不假思索的回答,“就像我确实曾经全身心的爱着你一样……”

    说到这里,玛格丽特不由自主的停顿了一下,事实上,面对着这张她一度无比迷恋的俊美的面庞,她第一次觉得,有些话其实还挺难以出口。

    “玛格丽特……”吉兹公爵喃喃的咕哝着,他在某些时候,要比别人想象的敏感的多。

    玛格丽特也意识到了,但这并不能让她改变初衷,于是她无比妩媚的笑了笑,“先生,我确实应该告诉你,我觉得我已经不爱你了。”

    只有彻底放弃了这段感情的人,才能讲出如此绝情的话吧——这显然超出了吉兹公爵的预期,他脸色苍白的看着公主,好长时间一言不发。

    “玛格丽特……”吉兹公爵又一次无比艰难的吐出这本应成为他的情妇的女子的名字,“那么你现在爱谁?”

    “是阿朗松公爵么?”他想起了舞会那天晚上的情形,又提高了音量。

    “亨利,你不必看低你自己的魅力或者玛格丽特的骄傲,”公主依旧微笑着,“我会告诉你,你并不是输给了我的弗朗索瓦弟弟。”

    “那是谁?”公爵质问道。

    “没有那个人,”玛格丽特轻描淡写的回答,“我现在谁也不爱。”

    吉兹公爵开始用一种探究的眼神,反反复复的审视着公主,终于,他冷笑了一下,“亲爱的玛格丽特,这说法可真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吉兹公爵的这句话里,也许抱怨的成分更重一些,但玛格丽特却还是担心了,要说对她自己的了解,吉兹公爵凭借他作为政客和将领的双重敏锐,或者比内韦尔夫人和吉洛纳还要透彻些,而玛格丽特心里有鬼,唯恐公爵真是看出了什么。

    但她很快大胆的放心了,玛格丽特的突然改变足够合情合理,于是她也同样冷笑了起来,“先生,我听说人们往往会因为受到刺激而产生重大的改变,那么,你不会不知道十天前的玛格丽特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吧?”

    “所以,亲爱的玛格丽特,你就要给我增加痛苦么?”公爵嚷道。

    “先生,你那么了解我,想必知道在这方面我是自私的,”玛格丽特毫不犹豫的回答道。

    又是短暂的沉默,玛格丽特觉得自己内心很平静,但吉兹公爵的脸色依旧让人捉摸不定。

    终于,他站起身,“殿下,除了您刚才告诉我的这些之外,你还有什么需要让我知道的么?”

    玛格丽特想了一下,才回答道,“先生,你曾经说你一直保存着我给你写过的那些信……”

    “殿下,我会把那些信送还给你!”公爵不等玛格丽特说完,就急促的打断了她。

    “我不需要那些信,先生,”玛格丽特又笑了一下,“只是我想,你也不再需要它们了。”

    “当然,如果你希望继续保有那些信,我当然无权干涉,不过,我真诚的建议你把所有的信都毁掉。”

    说到这里,玛格丽特再一次盯住公爵的那张英俊的面庞,“先生,你不会拒绝玛格丽特的这个要求吧?”

    两人僵持了十几秒钟,吉兹公爵才后退了一步,有些迟疑的向公主行了个礼,“好吧,殿下,照礼情人分手总要偿清彼此所欠的一切,所以,也请你把我写给你的那些信都销毁了吧。”

    随后吉兹公爵就迅速离开了,而玛格丽特回到自己的卧室,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信都烧掉了。

    信就放在床边的矮桌上,而她原本是想把这些信还给公爵的。

    004 联姻的最初

    玛格丽特知道,自己其实也并没有几天悠闲日子可供享受了。

    查理九世国王派去和纳瓦尔女王谈判的特使马耶纳公爵终于返回巴黎了,他带回了有关和平的好消息。于是整个卢浮宫都开始传说着,这次天主教徒与胡格诺之间和平的代价,是玛格丽特公主和纳瓦尔王位继承人的联姻。

    玛格丽特又等了好几天,她的母亲,摄政的王太后卡特琳娜,才召见了她。卢浮宫王太后的梳妆室里,母女二人在一种非正式的气氛中,谈起了这件女儿的人生大事。

    “等到雅娜·德·阿尔布雷带着她的儿子来到卢浮宫之后,”王太后用一种可以称为慈祥的表情看着女儿,“放心吧,我的女儿,我会亲自和她去谈判你的结婚协议的。”

    “谢谢您,母亲,”玛格丽特装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始终垂着头。

    “女儿,你对这门亲事不满意么?”太后明知故问。

    “是的,母亲,”玛格丽特并不打算否认这一点,“我没有想过嫁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当初我嫁给伟大的亨利二世国王陛下的时候,也完全不认识他,”王太后立刻回答,“玛格丽特,马耶纳公爵带来了那位贝亚恩亲王的画像,你可以看一看,然后就认识他了。”

    画像现在就放在太后的房里,索弗夫人把画像拿过来,玛格丽特就很认真的看了看。平心而论,她觉得画像比亨利·德·纳瓦尔本人要难看多了。

    或许是看到了玛格丽特在皱眉,王太后又开口了,“亲爱的女儿,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事实上,是你的国王哥哥极力促成这门亲事的,他那么坚持,我当然也不好反对。”

    “哦,母亲,”玛格丽特故作天真的嚷道,“您不是一直都憎恨这些胡格诺的么,您为什么不反对呢?”

    “我的女儿,”王太后的表情已然转变成为遗憾,“我知道对于你这样高贵美丽的法兰西公主,一场不能带来王冠的婚姻是不适合的,我很抱歉,这样一来我们的选择就不多了。”

    “纳瓦尔虽然只是个小国,但谢天谢地,这场联姻不仅能给你带来一顶王冠,也许还能使你的哥哥或者侄儿们有朝一日得到那片领土。”

    不管这是不是王太后真心实意的良好愿望……玛格丽特在心里说,事情的发展必然是要同她预想的背道而驰了。

    “母亲,如果我拒绝接受您的安排,”玛格丽特依然愁眉不展,“您一定不会同意的吧。”

    “玛格丽特,”王太后意味深长的看着女儿,“你那么聪明,一定不会拒绝的。”

    事实上,当年的玛格丽特曾经想尽一切办法拒绝这场婚姻,但现在,她现在唯一确定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就是嫁给亨利·德·纳瓦尔,做纳瓦尔和法兰西的王后。因而玛格丽特其实每天都在演戏,在国王面前,在阿朗松公爵面前,在内韦尔公爵夫人面前,在吉洛纳面前,在卢浮宫的舞会上,在几乎所有的公众场合,她都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表示着对于嫁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的不满。

    国王从来没有如此的坚持一件事;阿朗松公爵不指望改变婚事,却奢望在婚礼来临之前把姐姐变成自己的情妇;内韦尔公爵夫人劝说玛格丽特像她自己一样,对于婚姻只保持着道义上的忠诚,而把爱情留给自己;至于吉洛纳,这忠心耿耿的姑娘只是一再的劝慰她的女主人,让玛格丽特明白这婚姻已经成了既定事实。

    某次舞会上,玛格丽特遇上了吉兹公爵夫妇,吉兹公爵夫人只是客客气气的预祝她婚姻幸福,但吉兹公爵却做出一副仿佛两人之间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堂而皇之的来邀请她跳舞。

    玛格丽特知道吉兹公爵想必有话要对她说。果然,一开始跳舞,公爵就露出了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玛格丽特,今天你我还能在这里跳舞,未来的某一天,你不会变成我的敌人吧?”

    玛格丽特故意迟疑了一下,才笑道,“先生,如果你不提起,我要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呢。”

    “不,玛格丽特,你必须想一想,”公爵表情严肃,“你要明白,你即将嫁给我的敌人。”

    “那么假如我落入你的手中,”玛格丽特眨了眨眼睛,“亨利,你会杀了我么?”

    “所以,玛格丽特,你最好不要与我为敌,”公爵停顿了一会儿,才又自顾自的补充道,“愿上帝保佑,只要你还是天主教徒,一切都好办。”

    “我不会放弃自己的信仰的,”玛格丽特无比认真的回答。她当然敢如此的肯定,因为她知道,将来的亨利四世,也是信天主教的。

    吉兹公爵却相信自己是得到了某种保证,玛格丽特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窃喜,这让她很快想到,公爵必然认定亨利·德·纳瓦尔是不会改宗的,那么,难道他真是期望她无法得到一个幸福的婚姻么?

    但玛格丽特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她想起,吉兹公爵想必正是从现在开始,就筹划起利用她的婚礼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屠杀了。由此看来,对于他的这种表情,她只能认为,他是把她排除在屠杀的名单之外了。

    只听吉兹公爵又开口了,“玛格丽特,我要感谢你,你曾经救过我的命呢,”他很仔细的斟酌着词句,“也许将来什么时候,我能够还给你一条命。”

    在上一个圣巴托罗缪节之夜,吉兹公爵正是这么做了,但现在,玛格丽特认为一切都必然会有所改变了。

    于是她换上了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忘了那件事吧,先生,我向您保证,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都同样乐意去搭救您的性命。”

    吉兹公爵愣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偏偏在这时,音乐停了下来,跳舞的双方立刻分开,各自后退半步向对方施礼,而礼毕之后,玛格丽特随即就用一种颇为傲慢的方式拒绝了公爵伸过来的手臂,转过身,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几乎是在玛格丽特坐到座位上的同时,查理九世国王出现了,他径直穿过翩翩起舞的人群,走到了妹妹身边。

    “陛下,我听说您今天去打了一天猎,”玛格丽特一边起身施礼,一边笑道,“我以为您肯定不会来参加舞会呢。”

    “我本来不打算来的,玛尔戈,”国王带着嘲讽的笑容环视着舞厅里的人们,“但我在走廊里听说你在和吉兹公爵跳舞,听起来挺好笑,不是么?”

    “吉兹先生请我跳舞,”玛格丽特若无其事的说,“我觉得没必要拒绝他。”

    “很好,玛尔戈,”国王眯起眼睛盯着玛格丽特,“如果你对待纳瓦尔的那个亨利也能像对待洛林的这个亨利一样,事情就能让我们放心了。”

    “他们是不同的,”玛格丽特沉下脸来。

    “玛尔戈,”国王摇了摇头,带着某种堪称神秘的微笑,“我觉得你并不像你所表现出的那样反对这宗婚事。”

    “因为我任何的反抗都是无意义的,”玛格丽特的声调变得冷冰冰的,即便她是第二次经历这件事情,家庭包办婚姻的实质与她那傲慢且不受约束的性格碰撞所产生的矛盾,仍使她从本质上十分不满意。

    “不要反抗,玛尔戈,”国王回答道,“事实上,我认为你似乎在最近有了某些改变,幸好这改变是向我喜欢的方向的。”

    “我很荣幸能让您满意,哥哥,”玛格丽特谦卑的欠了欠身,“既然陛下已经打发我出嫁了,我认为自己更有必要表现得像个成年人。”

    国王似乎有些吃惊,停顿了一下,才撇了撇嘴,“那么,玛尔戈,你一定很乐于听到这个消息,纳瓦尔女王带着她的儿子应该已经从波城出发,一个月之内,他们就会出现在你的眼前了。”

    因而从舞会后的第二天开始,接受了查理九世命令的首饰匠、成衣匠和鞋匠们,开始频繁的拜访玛格丽特公主,为她准备一个王室新娘所应拥有的各种嫁妆。

    玛格丽特和其他美女最大的不同,也许就是她几乎从来不关心自己的衣着,但这一次,法兰西公主终于决心以一种认真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了,因为她已经渐渐确定了这样一种想法,虽然她很可能不会爱上自己的这位丈夫,但这并不妨碍他爱上她,或者说,他必须要爱上自己的妻子,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就算玛格丽特能接受亨利·德·纳瓦尔以后所有的情妇,能接受玛丽·德·美第奇取代她的王位,她也始终是把被从婚床上拐走丈夫当成是自己人生的一大耻辱。哪怕当年她是那么的不在乎自己的婚姻和丈夫,但新婚之夜丈夫的躲开显然对于任何女性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更何况是新娘是法兰西公主并且是绝对的美丽女人呢?

    所以,也许现在卡特琳娜王太后还没有向她的梳妆女官传达那条让她迷惑玛格丽特公主的丈夫的任务,但公主本人,已经确定要把索弗男爵夫人作为假想敌了。

    其实玛格丽特是有很大胜算的。除了婚姻本身的神圣性所要求的义务之外,亨利·德·纳瓦尔也并非是善于并且勇于抵御女性魅力的男人,事实上,她觉得他似乎更乐于行使男性特有的征服女性的权利。

    玛格丽特觉得自己终于渐渐接近问题的答案了,在她与亨利·德·纳瓦尔缔结婚姻之前,事实上已经与他结下了深仇大恨,整个卢浮宫都在说她的母亲暗杀了他的母亲,他非但没有任何证据,还要和谋杀者的女儿结婚,从这个角度,考虑到他在之后漫长的时间里对待她的种种,玛格丽特还是认为自己确实享受到了君王所赐予的宽容。

    这就是真正的关键了,玛格丽特知道,如果自己现在不做点儿什么的话,这一场谋杀,以及之后许许多多的谋杀,都会在未来的几个月内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其实,哪怕仅仅是为了避免同自己的这位丈夫结下仇恨,她也必须有所行动。

    妆扮自己显然并非是最重要的事情,玛格丽特把她最主要的关注点放在王太后那里,她知道卡特琳娜·德·美第奇正在谋划一整套基于她婚礼的针对胡格诺的计划,正因为她已经洞悉了计划本身,因而更希望把它们中的一些扼杀在萌芽状态。

    玛格丽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频繁的出现在王太后那里,以至于卡特琳娜本人很快就有所察觉了,因而她问公主,她难道不需要更多的时间为自己准备么?

    “我实在不知道准备些什么,母亲,”玛格丽特回答,“因而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些指点。”

    “去问克洛德吧,”王太后显然期望尽快摆脱女儿,“她已经嫁过两次了,在这方面非常有经验。”

    “母亲,我也许有朝一日会和吉兹公爵夫人成为仇敌,”玛格丽特客客气气的笑着,“如果您没有足够的时间帮助我,为什么不把你身边有经验的女官们派给我一个呢?”

    “好极了,女儿,你想要谁?”

    “索弗夫人,”玛格丽特的表情,好像她确实是因为恰好看到了梳头女官才提出这个要求的。

    “那不行,”太后不假思索的拒绝了,“我可离不开夏洛特。”

    “而且,女儿,我建议你挑个相貌丑的姑娘在你身边,”太后凑近女儿,“夏洛特太漂亮了,很难衬托出你的美貌。”

    玛格丽特一抬头,正对上索弗夫人有些慌张的转身,于是她嚷道,“哦,夏洛特夫人,过来,让我看看你那漂亮的脸。”

    “女儿,不要为难可怜的夏洛特,”王太后紧接着说,她随即吩咐梳头女官,去她的卧室里拿一盒香料来。

    玛格丽特突然想发笑,索弗男爵夫人的金发碧眼和曼妙身姿天生就是为一位君主的情妇所准备的,但既然她已经站在了卡特琳娜王太后的身边,那么以她的智商和才华,似乎也注定了要成为王太后的某个牺牲品了,即便不是这一次,也会是下一次吧。

    005 纳瓦尔女王的入城式

    谨慎也许是时光带给玛格丽特的最好礼物了,或者说,在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之后,她更愿意珍惜它。

    因而从一开始,玛格丽特就觉得自己已经够谨慎的了,但似乎到了最后</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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